消息灵通的禅婆子提议道:“听说东青门通儿巷住了位会施展幻术的巫师,只接贵胄人家的活计。不如请巫师来摆阵作个法,说不定行得通呢。”
人在无能为力时,往往会请鬼神来做事。今下走投无路,大家只能点头说好,想试一试。
连夜请巫师来,巫师那处欣然接下活计,并要求摆阵时,内院里不得有人在场,恐冲撞了阵法里的生魂。
大家仍点头说行,巫师嚜,神秘谨慎些倒也正常。
比及巫师携符咒枫人而来,大家只来得及睐见他斗篷覆身,浑身包裹得紧。再一眨眼,巫师就推开门扉进了屋。
这巫师正是敬亭颐。解决了廖氏,将赛咿哥遣送回辽地后,他就赶忙换了身萨满装束,生怕晚一刻,浮云卿就会咽了气。
生魂幻术之类,他用得熟稔。不过眼下却不曾施展,只是坐到床边,轻轻地摁住浮云卿的手腕。
而后,两具僵硬发臭的尸身顺势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比浮云卿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这两小只是敬小猫与敬小狗,知道它们是浮云卿的寄托。
敬亭颐整了整她凌乱的发丝,睃及她这副可怜样,恻隐之心大动。
要不就在今晚相认罢,揭下斗篷,澹然地走出屋,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告知阖宅,这样他与浮云卿再不用历尽波折,大家也不必再忍受煎熬。
可他终究没这样做。
他还没调养好身子,随时会死。他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怎么面对浮云卿。
他不敢,更多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浮云卿陷在泥潭里,不断呼救。
然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诚如卓旸先前所言,有些弯路避免不了,必须自己走。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离开月官渡后,南下处理无法继续拖延的私事。
所以他不知道这半月来浮云卿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婆子买了块地,埋过猫狗后,正经地给它俩立了一块牌匾,还请当地久负盛名的诗人写了篇墓志铭。
浮云卿呢,清醒时甚少,神志不清时甚多。日日以泪洗面,哭她心爱的小猫小狗,哭着哭着,又想起去年年底的伤心事,哭自己命苦,哭世道不公。
后来烧退了,精神头却愈来愈差。最严重的时候,她会穿上最艳丽的衣裳,头戴华丽的发冠,躺在棺椁里,交代女使:“把棺盖推上罢,闷死也好。”
执着地窝在棺椁里,任婆子女使跪地呼喊,岿然不动。
阖宅盼啊盼,终于盼到巫师归来。巫师听罢婆子讲浮云卿的近况,震惊得身子晃了三晃,而后接下劝浮云卿好好活着的重任,禀退众人,义无反顾地进了屋。
像模像样地摆好阵,正欲下一步动作时,便见浮云卿坐起身,痴呆地看向自己。
“巫师,你就是他们口中无所不能的巫师啊。”浮云卿笑了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南下这半月,敬亭颐学了个新技能——变声。
他变了声线,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开口说道:“您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把附在您身上的邪灵赶走。”
浮云卿却满不在意,四仰八叉地窝在床榻里,头发糊脸,比邪灵更像邪灵。
“巫师,你这身板真像我那个魂归望乡台的驸马啊。他说话跟你一样,您来您去的。只是声音比你年青,脸也比你好看,人也比你温柔。虽然你戴着丑面具,我也不了解你的脾性,可我告诉你嚜,我的驸马顶顶好,大罗神仙都没他好。”
巫师布着符阵,生魂,纸人、木人三者合一,摇动金铃铛,叮铃作响。
屋里声音嘈杂,浮云卿却置若罔闻,兀自夸着她家驸马的好,口若悬河。
阵落声平,她蓦地坐起身,认真请求道:“巫师,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把我驸马的魂招过来呀。就像请仙一样,你知道请仙罢?就是床头摆个牌位,日日用鲜血供养,魂兮魂兮盼归来。”
就像缓缓跟许太医那样,她也想跟敬亭颐梦中相会,日夜相伴。
叵奈她从没梦见过敬亭颐,他人走了,一并带走了所有念想。
巫师收起繁杂的道器,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他从未走远,所思即所在。”
那夜后,浮云卿清醒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她叫仆从撤走棺椁,给爹娘兄姊回信,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夏转秋,秋转冬,日子过得比江水奔涌还快。
腊月大寒,浮云卿过生辰,也过亡夫的忌日。
那日她久违地不清醒,执拗地要一人登玲珑山。大家拗不过她,在她保证不会寻死觅活后,才肯放她出宅登山。
玲珑山地势低,山顶平坦,视线开阔。
雪势颓山,她喃喃自语道:“敬先生,不怕你笑话,我觉得那巫师说得对。你好像从未走远,一直默默陪伴我,守护我。我把这事给大家说,大家满脸不可思议,说我疯了。”
眼睫落着雪沫子,她也不顾得撵走。
“我当然知道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当然也信缓缓的话,世间本无鬼神。然而,然而……”
“你要是能听见我说的话,那就在空中放个云朵状的纸鸢罢。从前我在橫桥放纸鸢,意料之外地召来了你。你也放放云朵纸鸢,好么。”
她当然知道敬亭颐听不见她的话,话落,没抱半点希望地垂下眸,睐着鞋面出神。
不曾想,再抬起眸时,竟当真看见有个云朵纸鸢挂在树杈上。
她静静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而后摘下纸鸢,爽利地下了山。
一路走得轻快自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笑得像个傻子。
在悠扬的小曲中,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