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戡的眼睛没有一秒离开过谭幼瑾的脸,生怕把她给看错了。
他十九岁的时候,自命为他老师的谭幼瑾告诉他,心面合一心口合一是京戏的事,只有京戏才会把好坏中奸画一个脸谱焊在脸上,心里想什么马上唱出来,生怕观众看不出来;电影不一样,生活则更是另一回事,一张木然的脸下可能有一颗极为敏感的心。
于戡把谭幼瑾当年说给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看着谭幼瑾的眼睛对她说:“你还说过,生活里的好演员和戏剧里的好演员是两码事,戏里的演员太在乎自己的形象就出戏,在生活里恰恰相反。”
但生活里再好的演员,在一厘米的距离内,也会露出破绽。
于戡看着谭幼瑾的眼睛:“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谭幼瑾面上只有一瞬的恍惚,但马上微笑道:“现实和理想总是有点差距。”
一个太擅长旁观的人,在自己的故事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真实的她不如他的想象,也是她看过的结局之一,并不陌生。
“好像一件事刚发生,你就预设了最坏的结局。好像你一旦流露出脆弱,我就马上会向你的软肋捅上两刀。”
这句话不在谭幼瑾的意料之内,她暂时忘记了管理表情,他到底比别人更了解她。但是在她和他最初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预设最坏的结局。
换她十几岁,有人表示我懂你的脆弱,她恐怕要掏心掏肺。但她喜欢现在远胜过成年之前,未成年的时候,不能够自力更生,成长太依赖父母的爱和他人的善意,而她偏是个不太讨喜的孩子。在她最想要依赖别人的时候,她没得到;现在她终于能够完全靠自己,更是完全不想了。
眼下她并不指望跟人共担悲伤,彼此能分享快乐就可以了。她对于戡的话竟控制不住的反感,他是要她向他暴露全部的脆弱吗?然后证明她确实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她微笑着嘲弄他:“所以你是在进行电影人物心理分析吗?”
谭幼瑾不喜欢这样被审视,于戡目光凛凛的,仿佛一个食肉动物看着他的猎物,吃定人家的同时又露出一脸无辜的神气。因为这猎物不肯主动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心里还有点儿受伤。谭幼瑾不喜欢他这样,他在感情上被人给惯坏了,仿佛他没得到例外的待遇就是别人的错。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一点儿。我还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你的脸。”其实是看过的,在很早的时候,她离他远没这么近的时候,他用照相机看她,镜头慢慢推近,近得几乎能数清她眼里的睫毛,然而不像现在。那时候她眼睛里没有他。
于戡离近了,在她的眼睛里找自己的影子。他说:“我四年前就喜欢你,那时候我就以为你知道。”越来越多的证据告诉他,谭幼瑾根本不知道。
他一度以为她看出来了,却故意装看不见。在有他的场合,她看向每个人的目光都很平均。她甚至也不少看他一眼,因为完全避免看他,也是把他看作特殊的表示。
谭幼瑾此时完全忘记了表情管理,她看着于戡。她试图从他的话里归纳出两个有用信息:他早就喜欢她;对此她早就知道。前者她存疑,后者则完全是假的。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毕竟你那么善于从电影里发现别人爱情的蛛丝马迹,而那些细节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于戡现在完完全全地知道,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么善于发现别人的爱情,轮到自己,却要亲口说出来才去思考这可能性。
他那时候太想平视谭幼瑾,可越想平视她,他越是高估了她的能量。等到他离开了学校,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人,回过头看谭幼瑾,她的处境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她不过是刚工作不久,还因为坚决反对已成熟饭的师生恋得罪了校里颇有能量的前辈,即使他不是她严格意义上的学生,涉及不到什么利益输送,真和他有什么只会让弄得很难堪。
于戡继续说:“我以为我不用你的钱,咱们的关系就有转变的契机,结果……”没说完他自嘲地笑笑。结局他们俩都知道。
她比他资历高比他年纪大比他有钱,他在她面前所谓的好强最终都演变成了逞强,而她就在一边微笑着看他,好像早就把他看透了。在确定她对他完全没有男女方面的好感后,于戡以一种近乎自卫的方式和谭幼瑾斩断了联系。
“那时候我拒绝你说要和别人见面,其实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对我有一丁点的在乎。结果你特不屑,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垃圾……我当时确实很可笑。”
这么说的时候,于戡已经可以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以前的自己。当时他说和苏颦有约,事实上他早就拒绝了苏颦的邀约。他根本不想见苏颦,苏颦和他说,谭幼瑾这么聪明,而且年纪资历摆在那儿,她都看出来了他对谭幼瑾有意思,谭幼瑾本人怎么会看不出,她只是装不知道。苏颦让他不要再瞎想了,省得谭幼瑾在学校难做人。苏颦是周主任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一个例外,她学习成绩和平均水平还有些距离。因为周主任的关系,苏颦得到了谭幼瑾帮她无偿补文化课的机会。她文化课能达标,和谭幼瑾颇有些关系。苏颦时不时传达些谭幼瑾母女的新闻:母女关系好极了;谭幼瑾的文化课成绩可以上最好的综合性大学,却来了本校,也得到了她母亲的支持;谭幼瑾很善良,小时候经常被骗子骗钱……
谭幼瑾就这么听着,仿佛是一株真的植物。于戡还她钱是因为喜欢她?他早就喜欢她?
而且他还以为她早就知道,
电影可以一遍遍地看,还可以慢速回放,但她并不怎么看他。她大多使劲都在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说话的内容。
谭幼瑾从来没像拉片子一样一帧一帧地回忆过去,此刻她被迫回忆以前,好些时刻定格成了照片。那时于戡确实待她有那么一些不同。那些论据可以得出许多论点,唯独不能是“他喜欢她。”她的师生伦理观不能允许她往那方面想。
事实上,她连一秒钟都没往那方面想过。她从来都反对师生恋,不止一次公开讽刺找在校女学生的老男人,要是和于戡有点儿什么,这些人都会看她的笑话。
“我四年前就喜欢你,一直到现在。”他一直看着她,“难道你现在还没看出来吗?我掩饰得没那么好吧?”
他在讽刺她,一个彻头彻尾的理论派。
【??作者有话说】
◎比谁都热情◎
他四年前就喜欢她?谭幼瑾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喜欢的不过是他的一面——作为一个老师的一面。
作为老师, 她把自己的最好一面展示了给他。她的职业素养也不允许她向他展示她的阴暗面。
“我相信,“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停顿了几秒后也没能完整地说出她相信他喜欢她,她相信他很早以前就喜欢她, 可即使以前就知道, 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是她十几岁二十岁一定会喜欢的那种人, 不因为别的,单只因为他的热情。如果她十几岁的时候他用现在这种眼神看她, 她会避开他的目光, 然后在心里一遍遍想他的侧影,落实在笔上, 然后锁在抽屉里,谁也不给看。
但现在, 羞怯这东西已经从她身上抽走了,一点儿不怕十几岁的自己突然还魂。
谭幼瑾微笑着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但你知道, 这感情总有一天就会过去的。这样的事你应该也见过不少。”她见过太多对自己老师前辈有好感的人, 脱离了那种处境, 感觉自然就消失了, 甚至觉得当时陷入这感情的自己可笑也说不定。于戡可能因为意外中止把这感觉维持了下来, 但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我不准备让它过去。”
谭幼瑾从没想过于戡竟会给出她这样一个答案。他竟然以为自己是个例外,他对她的感情永远不会成为过去时。他此刻喜欢她, 并且认为他会一直喜欢她。他说得很坚决, 好像他说话管用似的。
谭幼瑾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例外。虽然她觉得那种她理想的感情存在,但她并不认为会发生在她身上。上天从未眷顾她, 所以她从也没有过期待。
但谭幼瑾没法对于戡说你以为你是谁, 竟然以为命运的剧本会按他一开始设定的大纲运行。她太理智了, 但她只能被不那么理智的人吸引。
“我为什么要让它过去?我不会让它过去的。“于戡用手指头去数谭幼瑾的头发, “你有三根金色的头发。”
好像是吧,她没有细数过,不是三根就是四根。
于戡一面看她,一面跟她描述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锁骨手臂。谭幼瑾的侧面很单薄,和十几岁时没什么区别。她读高中时才来生理期,别人为月经痛苦的时候,她为没能有生理期而苦恼。她好像永远不能和其他人同频。
于戡简直像是她身体的游客,处处散发着好奇心,仿佛发现哥伦布对新大陆的感情。而谭幼瑾对她的身体,则像是土著对本地热门景点,基本了解却缺乏探究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