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一默,陷入沉思——
难怪容叔亲自来接她!
方才容叔那几句话看似无意,却是叫她回府之后直接回双栖院,不必请安!
依礼,父亲既允她归家,当是原谅了她才对,可独独不让她请安,这是为何?
季卿语双唇微抿,目光低低,借着车马走动带起车帘看地上的不知路。车辙深深浅浅,中有零落成泥,似碾过野花,又似碾过野草,渐行渐远,愈行愈近。
她既从严明寺出来了,便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
只能道:“过两日便是父亲生辰,总归要回去的。”
一番舟车劳顿,几人总算进了宜州城,到了季府。
只见长街如故,飞檐斜出,烛罩空悬,松风高洁、兰气幽芳的对联互照,模样依旧。
甫一下车,季卿语便看到季母王氏和李妈妈一道往门前来,王氏脸上带着愁容,整个人比半年前消瘦了许多,泪眼盈眶地唤她:“语姐儿”
季卿语扶过母亲的手,直道:“女儿不孝。”
王氏长叹一声,悲说:“你不该回来的。”
季卿语这才怔然:“母亲何出此言?”
“老爷给你说了门亲事,要把你许给乡野出身,只会打仗的顾将军。”
不知情趣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季卿语扶着王氏回到厢房才问:“此事可是爹亲口同娘说的?”
“是玉如早早差人来告知我的。”王氏倚在圈椅里,眉眼透着疲惫,“昨日老爷外出吃酒,宿在了玉如那儿,酒意上头才说了这恶讯。”
玉如是王氏的陪嫁丫鬟,今年年初才被抬成姨娘。
季卿语宽慰母亲莫着急:“母亲将听到的,原原本本说予我听。”
王氏便道:“去月上旬,老爷赴扬州兰亭诗会,来去匆匆,孰料回来的路上,在惠山遇到山匪抢劫,惊险万分,幸得顾将军出手搭救,才得了一条生路。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同道回城的路上不知怎的谈到了成家立业……老爷问顾将军是否婚配,顾将军答没有,老爷便说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愿结朱陈之好。”
这一听,前因后果倒是简洁明了,一旁的李妈妈担惊受怕了一早上,现下松了口气:“这话听着客套,顾将军年岁没有三十,也已二十五六,不像未娶妻的。”
季卿语却觉得这人应当不会在此事上说谎,未有正房妻子是真,但有没有旁的通房外妾便不好说了,通说这年岁还未娶妻,不是持身不善便是身有隐疾,就是不知这顾将军是独取了一瓢还是雨露均沾……
想得颇有些远,季卿语定了定神,问了个紧要话:“女儿久住严明寺,还不知这顾将军是何人?”
王氏这才想起送走女儿时,那顾将军人还未来,略略介绍:“此人单名一个青字,出身宜州府上音县合安村,自小便父母双亡了,家中只有一个祖母。十五六岁从了军,如今怕是打了有十年仗,算个寒门武将。大小军功也是有的,朝廷敕了封号‘威武’,是个将军。两年前北羌犯境,顾青带着精卫深入敌腹,救败军于危难,力挽狂澜,还于千钧一发时救了五皇子一命,也因此得了皇爷青眼,留在京中养伤。”
“顾青……”
季卿语低喃了一番这名字,又问:“既在京中得皇爷赏识,又怎会来宜州?”
“……许是因为思乡心切?”
王氏也说不上来,她没想过会和此人有交集,匆匆打听的消息也不全:“顾青五月到宜州时只留了几个近卫在城中安置,自己先行回了合安村,在宜州的宅子置的还是城南那家……那院子从前住的是位进士,也是你曾祖的门生,家里栽着晏公盛爱的红梅,如今典了个武夫,也不知往后那花该谁赏……”
李妈妈在一旁补充:“奴婢还听人说,那顾将军生得魁梧,个头又极高,面凶带煞,一道断眉添上一口刀疤,着实吓人,刚进城那会儿,一顽童走路不当心,在那人身上撞了个脑门大包还不敢哭闹,瞧见的人都觉得惊奇,毕竟能止小儿夜啼的罗刹可是话本里才有的人物!”李妈妈捂着胸口,似有余悸,“知情人还道,那小儿甫回家便起了高热,整整烧了两日,大夫说是吓的,可就是这般,那家爹娘也不敢上门要个说法……”
季卿语听得心下微沉。
顾青如何不算身份显赫?这般年纪便有军功累累,还在皇爷皇子面前挂了脸,换在哪处都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但偏生这是宜州——
江南富庶,文教兴盛,宜州又是此地有名的才子之乡,多的是贤才佳士、文豪墨客。虽然江湖侠客、将士将军也敞亮,锄强扶弱、仗剑天涯也让人向往,但论起挑夫婿,管整个宜州府的丈母娘问一问,那就是要个书生女婿,希望女儿做个进士夫人,最好还能给争个诰命,遑论季家书香世家。
至少季卿语从没想过自己的夫君会是个武将……
王氏瞧女儿如今愈发出尘秀雅、清瘦纤细的模样,一想到顾青站在她身边,那大块头的影子就能把她整个人盖住,不由两眼一黑。
这婚事怎么能成!
可她长吁短叹喃了许久,就是一句不成,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季卿语知道母亲的难处,也没开口求什么,柔声说:“顾青对父亲有救命之恩,两人结伴同行又相谈甚欢,爹作为长辈关心他成家立业理所应当,但草草几句就把婚事定了,不和礼法,也不似爹的作风……兴许真如李妈妈说的,是句客套话?”
王氏听她这话,心中更是难受,牵起她的手念她小名。
李妈妈也劝:“语姐儿说的是,夫人莫要自己吓自己,诗会那会儿都是去月前的事了,若老爷真有心结亲,当时就该把语姐儿接回来,怎会拖到现在?玉如也说那是老爷的醉话,兴许记错了呢?老爷不总这般……”这话一说,厢房静了静,李妈妈也知失言,一个耳光打在嘴上,低头当作没说过,重新道,“怎么说您也是语姐儿的亲娘,老爷真要把语姐儿许出去,也得您点头答应不是?”
王氏倒没说什么,只是依旧愁容不减,叹道:“老爷已经邀了顾将军来赴明日的生辰宴。”
“那便等明日的生辰宴,母亲别担心了。”季卿语反握住王氏的手,改说新话,“今日容叔来接我,说娘让厨房备了我喜欢的菜。”
李妈妈早知语姐儿是个懂事的,忙也笑起来:“语姐儿在严明寺吃了大半年素斋,下巴都瘦尖了,那素斋虽出了名,但到底是素,如今好容易回来,正该好好补补。”
说起这个,王氏轻松不少,当即站了起来:“咱们先用膳、用膳……也不能吃太肥,这段时日清减惯了,太腻味不好克化,还伤肠胃……”
次日,生辰宴。
季卿语换了身藕色细绫梅蒂印花裙衫,梳着分髻,鬓边一支红梅簪,缓和了昨日那一身清气,红唇点绛,平添有几分姝色绰约。她本就长得极白,通身上下不带一点余瑕,眉眼如江南画,体态似江南水,不必细看就知是娇养出来的深闺。
王氏最满意的便是季卿语的样貌,眼眉里带点读书人喜欢的欲语还休,通身文气,一看便是书香人家的女儿。
想到这点,王氏稳住了心神,一早带着她去给老爷请安。
季父季云安两榜出身,样貌清秀儒雅、风神俊朗,年轻时曾列江南四俊才之首,如今几经岁月沉着,俊逸不减,还添几分稳重从容,一身鷃蓝常服更衬人气度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