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书一走,她靠在榻边,透过窗纸,看外边朦胧的日头,又重?新沉默下来,她现在并不适合独处,一个人静坐着时,便总忍不住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
自从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父亲之后,季卿语便明白?,“酒后吐真言”这句话如何的真,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父亲,根本?不是真正的父亲,只有醉酒之后,父亲心里的话才敢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心里想做的事,都可以在清醒之后,装作无事发生。
而这恰恰是她最气的。
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
她从前觉得高?风亮节、翩翩如玉便是君子,后来认识了顾青,明白?心口如一的难得,可事到如今,这两者同父亲再无半点关系。
她一开始是气,到后来是惜,曾祖将?季家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可曾祖口中曾经心怀百姓,不坠青云之志的父亲却堕落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如果?曾祖还在世,对父亲的失望,比起祖父,只多?不少?……
季卿语看着窗边残梅,心中凄然,就如父亲说的那般,曾祖的祭日快到眼前,可瞑坐观想,历历在目,季卿语又有何颜面去见曾祖?
时至今日,季卿语只觉得若自己不教养在曾祖膝下,不曾知?道曾祖对父亲的期盼该有多?好,偏偏这世上,只剩她一人,懂得那份期待……
戚戚然不足以说尽季卿语心中的苦痛,这事放在心里,就仿若棉花里藏了一根针,不碰还好,不会痛,一想起来,一探寻,便扎得心口鲜血淋漓,就是因为?知?道这份期待有多?高?,如今便对父亲有多?少?的可惜,正是知?道父亲从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如今看着他?这般模样,便有多?少?的恨……
季卿语盯着面前这碗冒着热气的粥,明明很香,却觉得食难下咽下,她盯着碗看了许久,忽然对菱书道:“去书房,取我的伏羲琴来。”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季卿语轻抚着曾祖留在她琴上的刻字,转轴拨弦里,未成曲调,先有情思,弦弦掩抑,声声思寻,似述寤寐思服事……
眼睫低垂,眸光微微,拨弦时勾动?着今日并不清朗的风,渐渐垂泪,只是这时,衣衫掩映下青衫湿里,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
季卿语停弦抬头,看到菱书脚步匆匆——
“夫人,王夫人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季卿语瞬间凝眸:“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王夫人刚到绸缎庄,官府的人就把她带走了。”
“可有说原因?”
菱书也探听不明,只道:“听人说,好像是因为?宜州三?县河坝决堤一事……”
怎么?会是因为?河坝决堤?
季卿语想不到王家和河坝有何关系,只小?姨被带走了,她既然知?道,如何还能坐得住?
她搀扶着菱书站起来,膝上的痛叫她皱眉,可她却不露一点痛楚,叫人备下马车,一路往清河坊王记绸缎庄去。
万掌柜看到她来,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般:“表小?姐总算来了,东主被官府带走了,老奴也不知?如何办才好……”
季卿语叫他?莫要着急,把今日官差说的话,细细同她说。
万掌柜定?了定?神:“官差查到那些因为?决堤而不得不贱卖土地的农户都把田地卖给了咱们东主,说决堤是我们有意为?之……天地良心!咱们东主分?明是不忍看百姓流离失所、吃不上饭,才好心买下他?们的地,东主还让那些农户到咱们织布坊干活,便是只会浆洗洒扫,一个月也能有百文铜板,怎可能是那等谋财害命之人!”
季卿语神色难得的凝重?,心想,王算娘之所以会买那些农户的田地,怕是因为?当初她在庑县写来的那封帖子,只她没想到,竟是有人会从中作梗,那些堤坝已经被河水冲毁了,如何能看出有炸药的痕迹?
季卿语心乱如麻,忽然又想起被绥王退回来的那两首诗……
因为?写得不好吗?季卿语觉得不能,因为?前几日回家,李妈妈同她说绥王殿下很赏识老爷的时,还特意派了自己的宠姬千里迢迢到宜州来献曲。
文人之间便是这般,对文字向来敬重?,对方若是欣赏你的诗文,便不会退还你的诗稿,而是礼尚往来,若是意趣不和,才会将?诗文还给你……
季云安先前到庑县赈灾,也有一番作为?,他?第一回 到文平,便能想到让覃晟给皇上递折子,可见季云安深谙为?官之道,这回定?然不例外,只他?会说什么?——
第一回 堤坝决堤之事赖到了百姓偷堤身上,季云安身居其中,又经三?县决堤一事,自然知?道里头猫腻不小?,如此,他?此回再上奏折,定?会提出来其中的不对之处,并委婉强调自己的功绩。
可现下如何?
诗被退回来了。
这说明这回的折子,父亲定?是请了绥王殿下帮忙。
绥王殿下前些日子在御书房被皇上刺了一剑,如果?这事是真……绥王殿下为?何会被皇上刺剑,因为?替被软禁慈宁宫的太后说话,或是不希望皇上和太后的关系闹得太僵,可不论是哪个,都说明了,绥王殿下是站在魏家那边的!
难怪绥王会把诗退回来,父亲这步棋走错了。
宜州地界都是魏家的人,谁人敢把这事报给皇上?谁人有这个胆子状告魏家?
只有两家,一家姓季,一家姓顾。
想来如今堤坝之事牵涉王家,也是因为?父亲这个折子。
季家已经打草惊蛇,今日不过杀鸡儆猴。
十月的日子,本?是不算冷的,季卿语站在檐下,看着撒着金光的石板,却觉得脚底生寒——一边是曾祖的期盼,一边是小?姨的生死?,她觉得是自己膝上生疼的缘故,竟有一瞬间的站不住。
一个快步人影从她伞边经过,搂着几个女子进了绸缎庄,一身浓浓的胭脂香从她身边飘过,紧接着便听到一个男子的高?声吵嚷:“万掌柜,近日没给小?爷送好料子啊!我们思烟裙子都不够穿了……”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这人是谁。
又来了一个快步身影经过,这人直接钻进了她的伞里——是顾青。
顾青个子高?得很,身材也健硕,刚钻进来便把她的伞顶得变形了,季卿语不得不抬高?手,把人罩进来,只顾青着实太高?,无论她如何举手都不能把他?纳进来。
一柄伞下,容纳了两个人,顾青的脸骤然凑近,盯着她,面色不善,像是来讨债的:“都这样了还出门,腿不要了?”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吭声,顾青便抄手过她的膝盖,把人抱了起来,季卿语一惊,一只手握着伞,一支手抱着顾青的脖子,低呼:“这是大街上!”
顾青在她臀上打了一巴掌:“来抓人的,管你是不是大街上,不听话的小?娘子就该抓回去,打断腿,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