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吸了吸鼻子?,记得那日也是这样被?他抱着:“嗯……”
“钻营苟苟,阿谀奉承,你?是不是?你?承不承认?”
季卿语觉得丢了人,环住顾青的脖子?,却豁然开朗,小声在他耳边说:“……认。”
“你?算计魏家,又不是全是出于私心,宜州百姓受苦,家人受累,你?管这叫钻营?怎么这么小心眼。”顾青揉着她的发顶,轻轻在季卿语的耳侧留了一个吻,“承认便是,那又如何?我叫你?算计我。”
去赏花吗
天落孤蒙, 葭月似霜,檀木马车行在山道上,晃晃悠悠, 今日有雨,不大,罩得山间雾蒙, 像是苍云下盐。
矮脚灌木丛随着马车卷起的小风倒伏,可跌倒了却又懒得再站起来,没骨气得很,可反正?就是冬季,也无人督促它们勃勃生机, 以至于, 马车停下时,油纸伞“嗡”地撑开,露出的那一朵玉兰, 成了万物颓唐里?唯一的亮色。
顾青穿了身黑色深衣,季卿语则是一裙素白。
今日是曾祖的祭日。
“真不让我去?”
顾青单手撩起车帘,漏出半个身子看着她,一脸不满意她这个安排。
这人今日还束了冠, 早晨起来叫季卿语看见?,还稀奇地看了许久,确实如她想的那般,顾青生得太硬朗, 不适合穿宽袍大袖,高马尾和骑装更适合他。
这会儿?, 季卿语盯着他摇摇头,到底没说, 若曾祖看见?他能气得活过来……
季卿语喜欢文人客,曾祖却喜欢状元郎,当初带她到京城会见?老友,那是挨个问候了各家子孙,放出的话也十分嚣张,若想做季卿语的夫君,那最次也得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
曾祖若知道季卿语不仅没嫁状元郎,甚至嫁的还是个不读四书、不通五经的武将……季卿语摇摇头,其实心里?想的是别的——季云安把她的婚事当作筹码去做交换,今日叫曾祖知道,曾祖定是要生气的,季卿语不想在曾祖生气的时候,带顾青去见?他。
她侧了侧头,心想,今日还是先跟曾祖打声招呼,明年再带顾青去见?他吧,反正?日子还长。
顾青难得收拾这么整齐,却白收拾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给季卿语系好?白裘带子,叫她不要吹风:“我在山下等你。”
季卿语点?点?头,提裙往山上去。
曾祖葬在山腰,那处长着一片竹林松木,是个清雅之地,只曾祖的墓碑旁,还多栽了棵枇杷树。
目下已不是早晨,过了给曾祖祭祀的时辰,不过不要紧,因为每次祭祀时,季卿语总会多留一会儿?,人太多,轮不上她同曾祖说话,曾祖也听不过来,倒不如不要着急,晚上一些,慢慢讲。
只她是这般,父亲也是。
季卿语并不意外看见?季云安的身影,步子只是停了一下,便撑着伞,走到他身边。
“父亲万福。”
“嫁了人还知道来看曾祖,不枉曾祖当初最疼你。”季云安只是用余光看了季卿语一眼,全?身上下都带着不动声色的意味,自得写?在眼底。如今他如愿以偿做了宜州的知府,周身气度都不一样了,曾经气质里?的迫切和张皇消失不见?,转而?化为了身居高位者的自在淡泊。
但季卿语知道他只是暂时满足罢了,父亲想去京城。
她自觉看透了父亲,没有心力再周旋,她变了,经历过一番作茧自缚的破蛹,但父亲没有,话里?依旧那般冠冕堂皇,可当初疾言厉色提醒她来见?曾祖的又是谁?
她不该心存侥幸的,“吾日三省吾身”是君子所为,一个人的思想从?来都是根深蒂固的,父亲已经叫功名利禄迷了眼,又怎么想起还有回头路。
季卿语切齿,话声是少见?的尖锐:“父亲不用假意与我周旋,那些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今日有雨,季云安的目光随着她这句话变得如闪电般凌厉,可他又自诩身份,当季卿语的话是耳旁风,他手中还握着香,香烟缭绕而?上,渐渐淡在云里?,季云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从?小受教的礼义廉耻都忘了?我是你爹!敢同我这般说话!你的家教呢!”
季卿语对他越发?失望:“父亲的教诲,卿语没齿难忘,只曾祖的教诲呢?父亲敢同我一般掷地有声吗?”
季云安固执地给曾祖插上香,回首看她,宽袍大袖划出弧度,切断了一片绵绵细雨:“我不敢?我有何不敢?曾祖的一字一句,我从?未忘过,甚至日日夜夜记着,记得比谁都清楚,曾祖遗言我誊抄千遍,枕着夜梦?我忘了?你说我会忘吗?”季云安彻骨寒凉的目光看着季卿语,像是看着一个丧心病狂的怪兽,咬牙切齿道,“我看忘的是你……季卿语你不要忘了你的什么身份?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同我说话!今日当着曾祖的面,你跪下认错,我可以不罚你。”
季卿语皱着眉,轻语却坚定:“我没错。”
“那就是想让我请家法?了!”
“……爹,别再执迷不悟了,您当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吗?”季卿语摇头,往后挪了半步,“季家三个女儿?,为了爹爹的仕途,每一桩婚事都机关算尽,都说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为何独独到了父亲这儿?,算计的却是自己的得失?我们从?未怨过您,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受您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您是知道季家风骨的,您是洁身自持,可卿言和大姐呢?我们也是人……”
季云安看着她,漠视着,像是听不懂她的苦痛。
季卿语不想给他再留有颜面:“我反问父亲,假手诗文,拿我的诗、曾祖的绝笔去求绥王汲引,父亲的良心又何在?父亲问我礼义廉耻,可父亲又哪里?还有礼仪?哪里?还有廉耻?”
季云安勃然色变,作势便要打她:“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才敢在曾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卿语撑着伞往后一躲,没让季云安碰到她:“父亲假借醉酒,对夫人王氏,对我所做的那些行径,便是但说出来一件,都能叫天下人所不齿,父亲如何还在为自己的升官居功自傲,沾沾自喜,可您到底明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季卿语心口一痛,“您知不知道曾祖曾对您有过多高的期望?”
“住口!”
季卿语急急道:“曾祖曾说,祖父擅画,那画技便是唐寅来看,都要惊叹三分,祖父不擅为官,却能在‘画’之一路上走得长远,曾祖无数次同我说过,责怪自己的当时年少,说话不过心,不应该在祖父最自得的时候打击他,叫事得其反,让祖父不敢再画,拼命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祖父年少时,自觉画技天下无双,谁也看不上,私下里?也对各种大家大放厥词,但奈何技艺超群,甚至得中宫赏识。自己的儿?子有这般作为,作为父亲,曾祖自是高兴的,只曾祖嘴硬,夸赞的话从?不随意说出口,更是觉得夸奖儿?子有损父亲的威严,便多是鞭策,希望祖父能在精益自己的同时学会谦逊,曾祖面上不够言笑,可他做的比说的多——季卿语的书房里?,除了两幅名家之作,其余画作其实都是祖父所为,是曾祖一幅一幅替祖父珍藏起来的,这其中,甚至有祖父三岁时的随笔涂鸦……
“祖父流连酒肆勾栏,喝酒误事,误了军粮,走上歧路,祖父自怨自艾,曾祖又如何好?受?曾祖晚年一直在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自认一生不负君主、不负百姓、不负师生,却独独对不起祖父,对不起您。”
季云安破口大骂:“胡乱编造!”
季卿语拧着眉,说得艰难:“曾祖同我说,父亲天赋异禀、少年天才,年纪轻轻便已是两榜进?士,若肯徐徐图之,将来在朝堂,定能有一席之地,季家的未来,能在父亲手里?上一个新台阶。”
“住口!住口!”
季卿语终于说完了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如释重负,忽然想靠在顾青怀里?睡一觉,他太高了,肩膀对她来说不够舒服:“曾祖一直遗憾未能把这些话说给您听,但其实曾祖对你们很满意……”
“你知道什么……”季云安没想到今日会是这样的场面,他的女儿?,最体面的女儿?,却全?然不顾他的体面,将那些所作所为全?都摊开来说,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戳他心口,先是说他不配为儿?孙,再说他不配为丈夫、父亲,现?在又说他辜负了曾祖的期望,没能做成一个好?官,“你知道什么!我不是好?官?文平赈灾我亲历亲为,庑县救济我吃苦耐劳,我比他噬血啖肉的魏硕好?多少!为何步步高升的不是我?我没有行贿,没有杀人,我比魏家那些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