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大川
顾青走了?, 带着?季卿语这句话,心口熨烫,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前对阿奶说过, 只要阿奶在家?等他,他便会回来。他失去了?阿爹,又没了?阿娘, 从沉甸甸来到世上到忽然孑然一身……他有时会想,干脆身赴黄泉罢,打仗太累,活着?太苦,身上的伤太痛, 就这般躺下吧, 就这般停下吧,以天为棺,以地为椁, 日月连壁,星辰珠玑,万物?赉送……这些念头想起过许多次,但顾青最后都放弃了?, 他握着?刀,目光比刀锋尖利,那些念头就像他眸中闪过的星点,每颤动一下, 流星划去,又在别的地方落地生花——
他不?是一个人?啊, 还有人?在等他,虽远在千里, 但的的确确是在等他归家?,不?管他身往何处,逢年过节的桌案上总有他一双碗筷,他并非孑然一身。顾青听懂了?季卿语的意?思——我会死在你的后头,所以,不?要怕,永远有人?在等你回家?……
顾青策马跟上,盔甲下,是难得一见的柔和,鹰目潇潇,是连绵的春水不?断——
日色在他身侧渐渐变成?星光,越往北进,寒风越是冷冽,仿佛风也能磅礴而下,白驹过隙,北风不?止,他的脸色从温和变成?冷酷,闯进这汹涌的风里时,不?知是风还是寒霜,已然将他眼底的那点温存冲刷得消失殆尽。
战报频传,自辛帅重伤后,战前主将便换了?人?。
临阵易将军心不?稳,这些日来,悬壁的战况艰难,胜有之?,负更多,端端十日,他们?便被打掉了?两翼的精锐,损失惨重。
顾青是在暮色沉沉时赶到了?大军营帐的,他个头极高,还没下马就夺去了?营地里大部分人?的目光,残兵败将,无精打采,看着?顾青的眼神?都是无光。只幸好?这群人?中,还算有清醒的人?,愣了?半晌,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怔怔矢口道:“顾将军……”
“顾将军。”
“顾将军!”
“是顾将军来了?!”
“咱们?有救了?!”
一瞬之?间,像是往油锅里扔进了?一滴水一般,訇然作响,将士们?欣喜若狂,都围上来看顾青,而顾青却只是点头示意?,便直接掀帘,进了?营帐。
营帐中辛责成?正在换药,他赤着?上身,可以看到后背有一道极长的刀疤,光是解下止血的布条,都能见到血光喷溅,顾青瞬间皱眉,快步进来:“师父。”
闻言,辛责成?转头,看到他展了?点笑:“来了?。”
顾青掀袍跪地:“徒儿不?孝,害师父受难了?。”
辛责成?不?好?动,只能用一支手将他虚扶起:“说什么呢,这跟你又有什么干系?”
顾青不?敢劳动辛责成?力气,主动站起身来:“若当初……”
“不?提当初,莫说你不?愿在京中待着?,便是我与你师娘不?也如此?旧事不?必提,来谈如今悬壁战事。”辛责成?叫人?拿了?堪舆图。
“西戎久居北境,对北方的地形与环境极为熟悉,他们?的朝廷又极重军事,虽然人?数上不?敌我们?,但比起咱们?的民兵土兵,可算得上各个精锐,如今我们?缺的不?只是一个□□的将帅,还缺能用的兵,况且……”辛责成?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平地惊雷,大地震动三声——
“是火石!”
“西戎攻城了?!”
“快去禀报将军!”
顾青一走,季卿语的日子忽然闲了?下来,除去平日里到祖母那请安,陪祖母说说话、隔三岔五到辛府陪陪师娘,日子算得上闲庭信步。只这日子从前好?像经常过,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顾青一走,平淡如水的生活好?似一下子寂寞了?不?少,她去书房看书,翻开书页已久,到底是一字未读,少时读书习字时,曾祖常夸她心静,只这会儿,怕是有负曾祖褒奖。
季卿语站在西窗前,看目下不?亮的天色,不?知为何,心口烦闷,便是看不?下书,心头密密麻麻的烦乱着?,不?知顾青如何,也不?知悬壁战事如何……
心烦意?乱间,镇圭忽然在身后叫她:“二娘,二土写好?了?。”
季卿语回神?转过身去,镇圭已经在临三字经了?,但他如今还在纠正写字的习惯,一次练不?了?太多,季卿语也不?着?急,就一点一点看着?他写,勉强算是烦闷里,一点点的喘息罢。
季卿语又陪他写了?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镇圭想不?想去学堂念书?”
“想!”镇圭想也没想就答应,应完才懵懵懂懂地问?二娘,“念书,学堂,二土能去学堂念书吗?”
季卿语也是抿唇。当初在合安村小?住时,她便同顾青说过这事,顾青说回来办,真就是回来办,还要放他们?二人?良籍。听到这话,镇玉就说要考虑,可到后来,悬壁又出战事,这事便搁置了?——其实原本镇玉已经打算去学堂,只是还没来得及同顾青说,但他来问?季卿语学问?的频率变高了?,季卿语便同顾青提了?提。
镇玉在村子里见汪家?小?子中了?秀才,虽然只是去恭贺吃席,但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若是没有后来这些事,他在汪秀才这个年纪,说不?定也能成?秀才,成?了?秀才,家?中便不?用这般辛苦,他可以在村子或者镇上办个私塾,收点束脩,能补贴家?里,想起往事种?种?,镇玉便感慨系之?矣。
可他心里是这般想,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战事突起,镇玉说什么都不?愿留在家?中,圣旨到宜州府的那夜,顾青和镇玉两人?在书房说了?半宿的话,季卿语端着?茶来,第一次见顾青对家?里人?神?色严肃。
镇玉从前不?提读书的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被顾青买下来的,既然如此,那他便是顾青的奴,虽然那几两银子在现在的他们?看来不?值一提,却是那时的顾青好?几个月的军饷,镇玉记着?这事,长长久久不?敢忘记,在被顾青从一群人?堆里挑出来时,在他听到顾青没有嫌弃他还有个弟弟,便想着?从今往后要为将军做牛做马。
他知道顾青为人?,嘴硬但心又软,若他提出想念书,顾青定会放他去,可镇玉不?愿意?,他能活下来,镇圭能长到如今这模样,都是因为将军,他不?能辜负顾青的救命之?恩。
季卿语还记得那日顾青同他说:“当初艰难,你若是开口说想念书,那我是决计是要把你抽一顿,教训你这白眼狼玩意?儿,不?晓得你二爹兜里几个钱吗?”顾青笑着?,又道,“但如今日子好?了?,平日没什么紧要事,还有闵川在,你若是想,念书也无妨。”
镇玉当时听进去了?,说会考虑,顾青就把奴籍还给他,镇玉说什么也不?要,顾青就拿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顶着?这份奴籍身份,哪里是能念书的,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卿语天天说你有天赋,还说你能考状元,我看全是她的说辞。”
季卿语在外头听着?,低说了?句,她才没说过。
就听顾青道:“我们?顾家?还没出过秀才呢……”
镇玉叫顾青这句话说得抬头,他从未觉得自己算顾家?的人?,因为顾青从不?要求他和镇圭什么——
当初他和镇圭刚被带到军营时,那些大人?就说顾青深谋远虑,知道自己娶不?上媳妇,就买了?两个小?的回来养老送终,还撺掇顾青叫他们?改姓,一个叫顾镇圭,一个叫顾镇玉,好?听,说完这些胡话,又叫镇玉开口管顾青叫爹,结果都被顾青一脚一个打出去了?。顾青絮絮叨叨地架走那几个他口中老不?死的玩意?,说就是看人?可怜,买回来积德,他们?要是想听人?叫爹,那就自个养,反正我兜里没钱了?,活不?活的,就看他们?喜不?喜欢啃树皮了?……
因为顾青这句话,镇玉收下了?自己的奴籍,对顾青说,自己以后定给顾家?考个秀才,说完又觉得不?够,说自己会更努力一点,考个举人?,也当官。
顾青不?置可否,笑笑:“考着?玩就是了?,别想那么多,小?心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季卿语想到事,又看看镇圭的圆肚皮:“当然可以,只要镇圭愿意?,二娘就带你去。”
“那二土想去的,想去的!”
同镇圭商量好?之?后,季卿语又这事同阿奶说了?说,阿奶自是一口答应下来,还叫这事说得有些伤心,只阿奶一直没想到,这俩一直在她膝下承欢的小?子,竟是奴籍……
顾阿奶他们?出身平民,虽知道民和奴身份不?同,但却鲜有直观的经历,不?似季卿语出身深宅大院,高门?贵府,从小?便知人?是人?,奴与奴……但纵是如此,阿奶看着?镇圭想着?这事,免不?了?的伤心难过,谁想做奴隶啊,这俩孩子从前也是良民来的,真真是命途多舛:“赶紧放良,放良了?,跟你二娘到书院念书去……咱们?顾家?也出书生郎了?。”
这事定下来后,镇圭还真就去了?学堂,顾青到底是没让自家?舅爷上场打仗,把人?留在宜州了?,说是他出门?在外,家?里没有男人?在不?放心,田氏听到这话,感激涕零的,说什么也要把顾家?上下给顾青照顾好?。
就这般,黎阿栓日日送镇圭去上学堂,有时季卿语往辛府和师娘说话的功夫,就会顺道把二土接回来,这事忙到眼前了?,季卿语就不?会成?日想顾青他们?如何了?,还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