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照站在她身后,手指上缠着她编好垂在身后的小辫子,颀长的身影倒影在铜镜中:“没事,左不过是跟她们说说话,你在上,他们在下,只有他们捧着你的份儿,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大可不必理会。只要别轻信他们就好。
不过第一次见,也不必做出太过聪明的样子,他们心里警戒,对你提防,便什么都不肯与你说了。
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不动声色才是与这些人交往的第一要义,十分的聪明,只展现出三分来即可,太过逞强让人瞧清你的底细才是坏事。你道行浅,恐有让人利用之险。”
姜月捂住胸口,神色恹恹:“三哥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越紧张。”
聂照勾唇一笑,在她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你怕什么?我只是教你怎么做,又不是非要你这么做,有我在,万事都能给你兜着。”
他把缠在手指上的辫子重新理回她胸前,在首饰盒里找了找,找到一只蝶恋花的烧蓝短簪,寻了个位置,帮她簪在发上,聂照用手指拨了下,蝴蝶的翅膀颤颤巍巍扇动着,多了几分灵动和俏皮。
然后拍拍她的后背:“好了,去吧,再不济,要是紧张,就吃东西装傻。”
姜月穿着身鹅黄色裙装,捧着个铜手炉绕过回廊,侍人收了伞,她才完完全全俏生生地展露在她们眼中。
只见她袖口和领口都绲了雪白的兔绒,被暖色和绒毛包裹着,皮肤白得剔透,整个人看起来都水灵灵、软绵绵、暖烘烘的,像剥壳的荔枝,尤其那双葡萄似的眼睛,一瞧就是个单纯善良娇娇养的心软姑娘。
“女君安好。”
“今日一见女君,才真真儿见了什么叫天上的仙童下凡,竟将我等这些庸脂俗粉都比下去了。”
她们忙地起身,挂上含蓄而真诚的笑意,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
姜月险些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微微颔首,笑着和她们打了招呼,坐定在上首,才软声招呼她们一同坐下。
“我一向身子不好,前些天不能招待诸位夫人娘子,还请见谅。”姜月跟聂照学得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她身子再不好,那就没有人身子好了。
夫人们见她纤纤柔柔的,觉得这个说法即便是推脱说辞,也推脱的十分诚恳不敷衍,一个个都说不打紧,还是身体要紧。
他们都打听过,说姜月曾在逐城上过战场,甚至还杀过许多勒然兵,原以为会是个不好惹的威武强壮的女战神,没想到是这样娇柔的女孩,想必上过战场,也只是帮伤员包扎包扎伤口,大家吹捧着吹捧着便将她吹得孔武有力了。
“听说女君身子弱,我特意寻了百年的人参,此物最是滋养,希望能对女君有所裨益。”
说话的人是陈郡郡守夫人,姜月才通过舒兰夫人恶补过,眼下在座的人都认识个七七八八,甚至连她们的娘家姐妹都知道一二。
姜月真诚道谢:“多谢夫人了,正好用得上。”
陈郡太守夫人又推搡了身侧的女儿上前,那位端庄的女子便向她献上了一副手炉,潋滟的眼波微微上抬,笑容款款:“这是我自己绣的手炉套,女君还请……”
她说到一半,定睛见到姜月的脸,心中一惊,险些控制不住表情跌在地上。
怎么,怎么是她?
那日在景氏成衣庄三楼,见到的女子竟然是她?那跟她一起的,岂不就是聂照?
苏素素震惊之余又松了口气,还好当时嘲讽他们的不是她,她忙扬起笑:“好巧,女君,咱们前些日子还在成衣店见过,当日我便想着如此气质出众的女子该是谁家的千金,不想竟是您,那日匆匆一见未来得及攀谈,回家后日思夜念,竟有缘再见。”
她话音刚落,身后屈州太守的女儿周灵脸色一黑,忙得往后缩了缩,暗地里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姜月也记起她们了,嘴上热切地说好巧,心里却依旧提防。
她见过账册,聂照但凡不见的,都是些谋财害命的贪官污吏,做父亲的如此,家风就不正,她不信女儿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众夫人恭维完了,话题像踢毽子似地你来我往,茶水都续了三回,姜月硬是不主动说话,像个呆子似的,只有旁人点她,她才肯说两句,到最后她脸上甚至显出几分倦色,似乎将要支撑不住,即将送客,这才有人按捺不住,略直白地开口:“女君,不知主君近来是否心情不畅,或是我家夫君不够谨小慎微,哪里缺漏了,主君才不肯召见啊?”
姜月手中的茶盏落在桌上,动作一顿,睫毛颤了颤,终于说到正事上了,她半遮半掩地透露:“主君最近确实不怎么开怀,我听幕僚说是在对抚西各城的账和案子,军中的辎重本就耗费大半,也该不乐观,不过夫人们也不用着急,我瞧着前些天,主君还接见了一些官员,想必早晚会轮到你们家夫君的。”
她含糊其辞,似乎透露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有说什么,大家愈发着急,自家夫君做了什么,她们心里大多有数,是贪赃枉法,还是克扣军饷,还是草菅人命,还是搜刮民脂,倒是细说说,才好让他们负荆请罪到点子上。
姜月晾了他们一会儿,几个人又向她套话,她才不经意地说:“听说远城有个案子要重审,远城的新太守说近年多有盈余,于是捐赠了三万两白银,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这些人这才略放下了心,原是贪污和错案两件事,只要多多贴补银钱,此事想必不会闹得太大,于是都笑着纷纷谢过她。
几个夫人把女儿推到姜月面前:“女君初来抚西,人生地不熟,周围也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如若不弃,小女可入府陪伴。”
几个女孩含羞带怯地站在姜月面前,姜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她心里略有烦躁,大抵有些了解聂照面对阿葵他们的心情了。
她抿了抿唇,道:“恐怕有些不妥,来日主君便要娶妻,府上有得要忙,难以照顾几位娘子了。”
姜月说得平静,下面一群人则如平地惊雷,什么?主君要娶妻?什么时候的事?谁家姑娘啊?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他们急急忙忙在心里数算,想再从她口中得到些消息,态度有些急切。
讨好未来主君的妻子可比讨好妹妹要重要多了,毕竟妹妹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茶是早上吃的, 人是晌午散的,散之前大家还在心里研究到底是哪家姑娘闷声干大事,不声不响就要嫁到聂家当主母, 这么大的喜事竟然也没听谁谈起,可真是沉得住气。
他们回去后便将得来的消息和家主一一交换了。
陈郡太守夫人长吁短气道:“那女君倒是安静温和,好说话的紧,没问几句便都说了, 甚至还透露了主君将要成亲的消息, 也不知道女方是谁, 要是他真有了亲事,素素总不能去做妾, 你好歹为官几十载,说出去岂不是丢脸。”
“划不来划不来, ”陈郡太守也摆手作罢, “我明日便去负荆请罪, 你多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家与聂家结亲,最好与他们家多走动走动, 看看她家中有无兄弟姐妹,若是殷厚,素素的婚事倒是可以考虑。”
他们从姜月口中得了口风, 心下安了不少, 连着几日都督府门前都是车水马龙的, 押送金银案牍的马车排成行,甚至贴补自己的俸禄进去也生怕不足。
聂照一边杀鸡儆猴, 一边晾着他们, 倒是颇有成效, 至少近几年能让他们夹着尾巴做人。
他初主抚西,根基未稳,正是要拉拢人心用人之时,杀些小喽啰不要紧,动这些根深蒂固的老东西们恐怕生变,如今连打带消令他们收心,再徐徐图之才是。
半夜聂照和姜月就披着棉被,对坐在暖阁的地上拨算盘对账,算计开商路的费资。
姜月的算学好了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她算过的账聂照都得重核对两遍,凡是有一笔错的,他就抬手用毛笔在她脸上画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