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人?”经他提起, 姜月似乎才想到,家中从来没有聂家人的牌位,也没有见聂照祭拜过他们。
聂照起身, 帮她拍拍身上的尘土,指一指旁边打着响鼻的两匹马:“要去吗?”
姜月自然点头,利落地翻身上马,不过她又奇怪:“为什么你从没带我见过, 难道以前你没有将我当成一家人吗?”
聂照摸摸马头, 这件事他打心里不想说, 毕竟是个禽兽和承认自己是个禽兽是两码事,但他更不好沉默, 一旦沉默就代表着默认,一旦默认姜月不生气才怪, 她也不是没有脾气的。
他只能避重就轻说:“一开始是不想, 后来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向他们介绍你。”
刚收容姜月的时候, 他觉得没这个必要,毕竟他也没有把姜月当做真的亲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到后来他暗自里有了不能向外人可言的心思, 这种隐秘阴暗的心意拖延着他,让他潜意识里不想以“妹妹”的身份向他的家人介绍她。
姜月拉长音“哦~”了声,意味不明。
聂照轻轻用手背碰了她一下, 歪下头寻她的神色, 小心问:“你生气了?这就生气了?真的假的?”
“真的, 真生气了,”姜月语气刻意闷闷说, “你现在得想尽办法哄我了。”
“哦, 假的, ”聂照见到她的表情后坐直了身体,肯定道,“不是假的我给你一百两金子。”
姜月乍一听觉得极具诱惑力,仔细一想不是那么回事儿,她鞭子慢吞吞抽在马臀上,说:“这算是什么赌注?现在我可是一家之主,自然家里的钱都是我的,你拿我的钱跟我打赌未免也太奸诈些了吧?”
“还没成亲呢,你倒是不见外了,”聂照揶揄她,“好,甭管猜没猜错,我都哄你成不成?今晚的晚饭我来做。”
聂照做的饭也能叫哄人?蓄意杀人还差不多,不过这仅仅是对于正常人来讲的,姜月和第五扶引他们兄妹不在此条件范围之内。
在姜月眼里,聂照的饭不算难吃且代表了他的一番拳拳心意,她每每尝到,都能想起二人在逐城那两间小瓦房里相依为命的日子。所以这个哄法儿有效!
他帮姜月把帽子兜好,系紧前面的两根红色带子光秃秃的,他绕在手指上缠了好一会儿,试了各种系法儿的蝴蝶结,还是觉得缺点儿什么,最后只能在姜月的催促下,匆匆打圈系好,打马带她上路。
本朝有将牌位供奉在寺庙,以求死者往生的的习俗,姜月以为聂照也是把聂家人的牌位供奉起来了,却没料到她骑着马,随向东走了八十里地,他停在一座山里的松树下,树下浅浅拱起一片土包,被枯草和积雪覆盖着,如果不细看,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聂照翻身下马,姜月瞧着那些土包,喉咙一阵阵发紧,不敢相信这是坟茔,却知道除却坟茔,它们没有别的可能。
她手中的马缰紧了紧,掌心被硌得感受到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姜月才回过神,跟着他的一并下马。
包袱里是一袋麦芽糖,几个鲜果,聂照随手将它们堆放在土包的最高点。
姜月下意识要跪拜,被聂照一把拎着领子拽起来。
“不,不跪吗?”姜月表情呆滞。
聂照沉默了一下:“长辈应该不用跪小辈吧。没的他俩到了阴曹地府还得折寿。倒欠三年阳寿?后面再跪。”
他抬手向两个坟茔介绍:“这位,是你们的三婶,我们马上要成亲了,所以带给你们两个看看。”聂照的声线并不平稳,姜月窥到了他带着薄红的眼眶。
聂照又向姜月介绍这两个坟包:“左侧这个大一点的,是我大侄子聂除风,他是我大哥的儿子,去世的时候十四岁,现在应该二十三了;右侧这个小一些的,是我的二侄子聂浮光,他是我二哥的儿子,去世的时候才三个月大,现在应该不到十岁。”
他介绍的郑重,好似不是对着一片冷寂的坟墓,而是面前站着的活生生的两个少年。
姜月也郑重地和他们介绍自己,在坟前浇了桂花糖水。
原本祭奠逝者都该以酒,但聂除风和聂浮光死的时候年幼,便以糖水代酒,以作慰藉。
“好了,你们两个乖乖待着,我带三婶去见你们爹娘。”聂照和她一起把糖水浇完,带她向后走了两步,停在两座稍大的坟包前,“这是二哥二嫂。”
姜月和他一起跪下,磕头敬酒,向他们介绍自己。
再往后两个坟包,就是他的大哥和大嫂。
纸钱香灰被北风打着旋儿地卷起,飘飘摇摇飞向九天,夹杂着明灭的火光,闪烁更替,好似能直抵上天的来讯。
姜月的目光不自觉被它们牵着,拽着,仰起头注视着它们向无穷无尽的碧蓝天空中飘去。
“你应该也奇怪,为什么他们死在不同地方,却都能被我葬在这里吧?”姜月的思绪被聂照的声音扯回,他的声线不复平日的华丽,带了几分沙哑滞涩。
“我以为是衣冠冢。”毕竟以当年聂照的能力,想要捡回家人的尸骸,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聂照摇头:“不是衣冠冢,里面埋着的确实都是他们的骸骨。”他似乎在回忆什么,眼神空洞,在姜月以为他不会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终于翕动了唇,声音像是从肺腔里挤出来似的,瓮声瓮气:“他们死一个,我就烧一个,烧到皮焦肉烂,血水熬干,皮肉能轻易分离,我带着他们的骨头好上路。
二哥被处刑后,尸体扔在大门前,我和除风把他拖进来,烧的。二嫂的尸身不能送回娘家,会连累他们,也是我和除风烧的。后来除风也死了,是我一个人烧的,浮光也是我一个人烧的。
不过大哥和大嫂不是,他们是被人偷偷在靖北收敛了,送到我手里的。”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动了,幽幽转着,瞥向近处的一个挖了一半的坑:“那个是留给我的。”
姜月又惊又骇,心脏像是猛地被攥住,喘不上气,颤抖着一把握上他的手,试图安抚他。
她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要怎么面对一个又一个亲人的离去,还要亲手把尚且温热的遗体烧成骨头,又带着骨头走在流放的路上。
走着走着,只剩下他孤寂的一个人,和四具亲人的骸骨。
聂照似乎被她掌心的温度所触动,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甚至还笑得出来了,说:“那些人心里有鬼,根本不敢管我,我一路背着骸骨流放,反倒是看押我的人吓得要死,生怕我家的冤魂缠上他们。不过也有些不知死活的,你猜我用什么打的他们?”
姜月站在当时聂照的角度,大抵能猜到,不过未等她说,聂照便已经说了:“我二哥的大腿骨,你别说,怪好用的,一打一个准儿,没等挨上他们就嗷嗷叫。”他说着说着,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闭上眼睛,心脏要被撕裂开了,根本不忍心继续听下去,可这不过只是他所经历的冰山一角。此刻姜月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他以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聂照回想,初到逐城的那几年,他浑浑噩噩的,根本不知道靠什么活下来,根本不敢有稍微的清醒,不然只会有去死这一个念头,他的眼前拢着一团雾,这团雾是什么时候散的呢?
大概就是在姜月到来之后,日子变得热闹起来,他无需整日整日靠药物麻痹自己。
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空洞苍白,姜月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足够,只能想到要一直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