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到了自己身后。
夏安远不明其意,刚要抬起头,腋下穿过来一只胳膊,另外一只落到了膝窝,那动作颇有些蛮横不讲理,但夏安远此刻毫无反抗的能力——他被这样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教夏安远心头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攀住纪驰的肩头,却又在碰到他衬衫高级面料的那一秒,触电般地将手收了回去。
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这样抱着实在是有些滑稽,说单纯不单纯,说亲密又不亲密,夏安远嗅到了纪驰身上的烟草味,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好在卫生间到床的距离没有多远,纪驰将他放到床上,先掀开放在床头的水壶盖子,用手感受了一下水蒸气的温度,再把水倒进杯子里,这个时候视线才落到夏安远的身上,他把杯子递给他,简单直接地发号施令:“喝点。”
夏安远愣的时间不长,他双手接过了水杯,按他说的那样做。水喝完了,空杯子还捏在他手里,纪驰站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眼底浮上几分莫名的神色,“哪里不舒服?”他问夏安远。
夏安远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哪里不舒服,伸手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首先应该为自己给他和廖永南添的麻烦道歉:“对不起纪总,这几天让您和廖医生费心了,我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纪驰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夏安远想自己可能把事情办糟糕了,在纪驰的一众选择里,他绝对远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小情——毕竟无论以什么作为出发点,做一晚就要晕一星期的小情,付费和价值全然不在一个对等线上。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可以扣我钱,多扣一点也没关系。”
纪驰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指节碰上夏安远眼角的皮肤,一下,又一下,像擦拭着什么,他的动作好像永远都是这么慢条斯理,但现在的夏安远感受不出来这个动作所包含的情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纪驰在抹他刚才干呕时留下的泪痕。
等待某人某个夜晚的来电吗
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他们之间这种自重逢以来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应该添一点像此刻这般的温情。应该称之为温情吧?
夏安远眨眼,睫毛不小心扫到纪驰的手指,还是这个房间,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加上这一点漂浮在空气中的温情,这让他不得不产生一种时空错置的错觉。
他不敢轻易呼吸,潜意识里其实是在怕这根手指离他而去。他又想到了那一串阿拉伯数字,纪驰十年前就在用的电话号码,是习惯,念旧,图方便,还是特意留着,在等待某人某个夜晚的来电。
夏安远不愿意揣摩猜想他没换号码的具体原因,他也照样拥有所有灵长动物都有的,一种回避疼痛的自私直觉。
“你妈妈我都安排好了。”纪驰收回了手,那姿势很随意,但夏安远敏锐地注意到了,他将那只碰过自己的手指紧捏在手心,“你不用担心。”
夏安远点点头,他忍住眼角皮肤的痒意,轻声问:“我能去看她吗?”
“协议里有说明,除非是跟我出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和任何人联系,也不能随意出门。”纪驰淡淡地回答他,“不过你可以一个月去看一次她,让赵钦送你去。”他说了个医院,那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夏安远倾家荡产也挤不进去的地方。
谢谢。他又说谢谢,他对纪驰说过太多的谢谢,除了谢谢,他也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
纪驰转身,又出去了。
夏安远想,纪驰恐怕对这两个字早就厌烦,连“不用谢”“不客气”之类的应付回应也欠奉。
他转头往窗外看过去,外面的世界全然看不清,被阴天和雨水蒙上了一层灰绿色的滤镜,窗户上有如注的水流,像玻璃融化,蜿蜒曲折,劲头又很坚定地往下汹涌。
很无厘头的,夏安远觉得自己就像这玻璃。
他手臂撑了把床,起身,这个时候才感受到,原来自己的身体真像廖永南说的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踩到地砖上的时候,像踩着大团的棉花,他头重脚轻地将自己挪到衣帽间去,找出套简单的衣裳换上。
尺码刚好,这其实很容易让人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些东西是屋主特意为自己准备的。
夏安远摸了摸衣襟,触手是柔软轻盈的质感,很适合夏天的布料,他知道纪驰就是有这种在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人的本事,哪怕这人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情。
他在衣橱前面站了一会儿,到卫生间把自己洗漱干净,才慢吞吞地出去。
厨房有点细微的动静,夏安远到用作隔离开放式厨房和餐厅的料理台时,刚好听到“哒”一声,纪驰关掉了火,回头看了他一眼,拿起摆在一边的碗,去盛锅里煮的东西。
“坐。”
纪驰的命令,让人没办法不顺从。
夏安远听话地坐到了料理台的跟前。
说是料理台,其实跟个小吧台差不多,或者说可以叫它岛台。因为靠厨房更近,使用频率也高很多,吃些简餐时,在这里要比去那张大餐桌上更舒服随意一点。
他以前会在岛台的另一端看到许多鲜切花,每周都有不同颜色的搭配,那个时候的纪驰跟这些花一样年轻有朝气,而现在那一端只摆了一套冷冰冰的杯具,灰黑色的造型让它们也拒人于千里。
纪驰拉开吧台椅,把东西推到了夏安远的面前。夏安远的视线顺着纪驰的手腕,到他扶碗的手指,再到那只碗里,他看清了里面冒着热气的东西——是粥。
米香夹杂着些许青菜的嫩香扑面而来,长久没有进食的肠胃在汲取到食物香气的瞬间发出狰狞的蠕动,那声响不好听,在这种情境下还会让人觉得尴尬。
夏安远垂眸,盯着碗里,眼球不由得被这热气熏得刺疼,他眨了眨眼睛,湿润的水汽就盈到了眼眶里。
“没放盐,吃吧。”纪驰靠坐在吧台椅上,伸手从杯具里取了一只,给自己斟上杯冷水,送到嘴边浅抿了一口。
夏安远趁他动作的时候迅速伸手抹掉了那水汽,他握住汤匙,顺着碗边舀了勺粥,不想让自己显得像只饿死鬼,等粥凉了才送到口中。
味道清淡,但真的很香。好多年了,他也吃过不少次这样的青菜粥,可纪驰做出来的味道,虽算不上顶顶好吃,他还是一尝就觉得不一样,好喜欢。
眼睛怎么会这么快又被热气熏湿,夏安远感受到纪驰的注视,死死睁着眼睛不敢再眨,生怕有水珠子被挤出来。
“这种小事,”他没敢抬头,二三十的大男人动不动就红眼睛算怎么回事,他那抹僵硬的笑对着碗里,“纪总,没想到您还记得啊。”
隔了好几秒,纪驰才回答:“有很多时候,我也不想我记性这么好。”
夏安远再坚持不住,眼皮动了动,那滴水最终还是落到了碗里,万幸的是,它没有继续往下掉的趋势。
他装作凉粥,用勺子搅动着碗里,长出一口气。他不想这个话题就这么用突兀的沉默结束,可他对这个情境无能为力,最终只能低下头继续喝粥,把刚才的话当作是两句无意义的闲聊。
“烫,”纪驰突然出声,“喝慢一点,你的胃受不了。”他放下水杯,杯底在大理石面铺的吧台上磕出轻微的脆响。夏安远感觉他话并没有说完,果然,下一秒,他又缓缓道,“我不希望我花钱买来的东西,整天还需要我来操心伺候。”
夏安远的动作慢下来,他抬起头,那眼睛里面的情绪已经很迅速地收住了,他对着纪驰点头:“我明白的,纪总。”
纪驰又不说话了,夏安远这一眼将他看得很仔细,他察觉到了纪驰眼底有火气,但他摸索不到这股火气从何而来,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纪驰其实是更希望现在这个时候,自己能跟他吵上一架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