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打断她:
“人得务实。”
“务实没有错,我并不是说你志愿报得不对,只是……”
“您要是想说什么灵魂、诗、梦想、善良之类的,就算了吧。”
叶深怔住。
苏拉继续说:
“老师,您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敬佩您。但高考很残酷,我不把别人挤下独木桥,别人就把我挤下去。我跟那些家境好的同学真的不一样,我要是没有成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干什么了。”
“叶老师,我拜托您,就别在我身上实践您的教育理想了。换个人吧。”
值班的老师都在教室,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苏拉撕下自己保护壳的同时,也撕下了叶深的。
她预期着,这不敬的口吻会让叶深大发雷霆。
然而叶深没有愤怒。
空调的凉风吹拂着叶深过长的睫毛,仿佛要把她眼里的光彩都吹散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回神志,朝苏拉笑了笑:
“老师理解你。放心吧,接下来的时间,老师会跟你们一起,全心全意备战高考,一定帮助你取得好成绩。”
苏拉以为自己说出了长久的心声,应该如释重负,可事实是,她更难受了。
“叶老师,我能回去自习了吗?”
她转开脸,手脚都好像没有地方放。
叶深挪了个位置,硬是与她对视。
“苏拉,你不是老师实践理想的工具。你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灵魂,老师为你骄傲。好好珍惜自己的努力,不用在意别人。加油!”
她笑得很灿烂。
苏拉这才发现,叶深似乎一夜之间瘦了一圈,轻薄的衬衣裹不住她纸片样的肩膀。
苏拉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回教室自习去了。
后来的时光兵荒马乱,日子被切割成格子,又被毫无缝隙地塞满。
而叶深,果然再不讲理想信念和诗,只把易错题讲了一遍又一遍。
苏拉对叶深的记忆,遂定格在了最后的那抹笑容上。
当高考这巨大磟碡终于碾过他们,弓弦拉尽回弹,人生如圆月升于水上,寸寸铺满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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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拉留下了从叶深那借来的最后一本书——茨威格的《与魔鬼做斗争》。因为被杜荔娜踩了几脚,书的封面污损了,她一直没好意思归还。潜意识里,她觉得书没有还,她和叶深的关系也就还没画上句点。
最初,她怀疑黄美婷是魔鬼,而自己因一个粉盒就出卖了灵魂。
后来,她觉得叶深才是魔鬼,以华丽诗意的言语,引诱她偏离了人生正途。
很久很久以后,她读完了《与魔鬼作斗争》。
鹤尾山山道上那个大雨的夜晚,于苏拉、于杜荔娜,都是人生中的分水岭。苏拉终于醒悟,原来她自己才是魔鬼,也将终己一生,和自己作斗争。
作者有话说:
《与魔鬼作斗争》:茨威格为诗人荷尔德林、作家克莱斯特和哲学家尼采所作的传记,讲述了这三位有精神病倾向的大师的生活历程。
出现过一次。
尘世丰盈(7)
抵达海市的时候, 苏拉如一具被魔鬼使用过,又遗弃了的凡躯,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她恢复了原本的名字苏拉, 也彻底断了和鹤市的联系。
上课的同时,她打着两份零工来支撑自己的生活所需。
江世敏和杜宇风达成了协议,除了大学四年的学费以外, 不再给她提供任何经济支持。他们把这视为一种惩罚, 却不知道苏拉甘之如饴。
她恨不能把时间再填满一些, 再忙碌一些,这样,至少在白天,她不会想起那个雨夜, 那只血水中孤单的水晶高跟鞋。
夜晚是没办法避开的。她重复地做着噩梦, 每一个噩梦又不尽相同。
在噩梦中, 她的潜意识一遍遍地推演着自己过往的人生, 就像在一条滂沱的大河里,企图抓住涓滴之流。她回溯每一滴伤害的溅撞, 每一缕愤怒的积淤,每一朵欢乐的消散。
宪法和法理学课程向苏拉传播着法律学科最基础的理性。叶深说得没错,法律教她客观理性地看待世间的不平, 又教她保留本质的悲悯。学习法律,也是在学习善良。
只不过, 苏拉自觉已经不配。
更衣室里以暴制暴的恐吓、狸猫换太子的邮箱恶作剧、毁掉别人母亲留下的裙子、抢走舞会上的男主角、引发一段青涩初恋里的猜疑,这都只是人生中琐碎而细微的恶意,法律拿她没有办法。
可琐碎的恶意汇成命运的洪流, 终将她推向了那个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