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予转学籍的桐海大学京安分校区离言家老宅不远,车子拐个弯就到了,今日家中大门敞开,满院子的清洁工人在打扫。
一路有人鞠躬问好,言雨楼抬手制止,上二楼的路上,不少工人拿着大剪刀走进花园。
“这是要干什么?”他拦住一个人。
“大少爷!”穿着防护服的工人惊讶了一下,连忙后退鞠躬,
“老爷说,老夫人去世了,这个花园留着也没人管没人看,就,就挖掉,改装成凉亭。”
工人把手里抱着的大剪刀放在地上,一直低着头,生怕被夹在中间成他们父子的出气筒。
言雨楼什么都没说,绕过颤颤发抖的工人进屋,四五芒的最高领导人言明今天没在他的大本营呆着,反而出现在京阳。
他披着件黑色外套,嘴巴里哼着没有调子的小曲,指挥工人抬着一个巨大的孔雀标本,将它固定在二楼走廊的围栏上,长长的羽毛顺下来,垂在吊灯的旁边。
屋子里基本的改造都已经完成,看不出一点奶奶存在过的痕迹。
“只有在做这种事时你的动作最快。”
父子呛声是这个家中最常发生的事情,工人和房间里的佣人听到言雨楼开口,瞬间离开客厅。
言明倒是不生气,嘴巴里哼的歌一直没停下,他调整几下孔雀的位置,慢悠悠地走下来。
“看看这孔雀的毛色,几十年都不一定出这么漂亮的一个。”
“你还挺开心的。”
“人死了,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世间的一切都和这个人没有关系了,何况家里的摆件,院子里的花,只是徒给活着的人添堵罢了,人的一生,只能朝前看,回头,也回不去。”
他始终有着自己的一套歪理,谁都没法说服他。
“她是你妈……”
“儿子啊。”言明走到言雨楼身前的椅子上坐下,点燃一根烟,
“不要年纪轻轻的忘性这么大,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爸爸是叔叔养大的,你叔叔叫言微明,还记不记得了。”
“所以你就恨她?”
“我不恨,我只是和她没感情,谁让她不喜欢我也不要我,老了觉得我是儿子就理所当然的享受亲情?”
“这也是你拼命生孩子的理由?”
言雨楼的目光放在言明身后的照片墙上,中间一对双胞胎女孩的照片是那么讽刺。
“看你妹妹啊。”言明说的毫不在意,“就因为你妹妹的事,你妈都记恨我一辈子了,你也要接过她的大旗,继续恨我吗。”
言雨楼这辈子只喝醉一次,在原予十七岁那年,喝醉后的他给她讲了个故事。
一个男人的妻子和情人同时怀孕,男人很开心,安排很多人精心照顾,可是他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情人先于妻子三日生产,生出一个死胎,护士连忙抱走孩子,骗情人是将孩子送去保温箱,男人也愁得团团转,一连几天都没有头绪,的集体演奏外还有很多个人节目,每个人都有机会,目前节目表还在研究讨论的阶段,不要着急。”
她旁边一个男人很大声的“嘁”了一下,明显不屑,苏云也没惯着他,用整个机舱都能听清的声音,
“要不让你男扮女装上去飞,别吐出来都洒领导脸上。”
原予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表情,周围也都是小小的嗤笑,她的嘴角翘了一下,拉扯着出现几声耳鸣,用力揉一下,塞好耳塞,闭上眼睛。
从到香涟岛的那天起,到今天,6月14日,原予每天都在天上乱飞,她的节目是“奔月”主题,现场已经架起一轮假月亮,晚上会发出柔和的光,月亮距离地面有一百多米,这也是编导最后给她定下来的高度。
高空的风呼呼地吹,每次原予下来,耳朵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量好尺寸定制的衣服今晚也送来,特殊的布料材质,前胸缠着一圈灯带,飞上去后会开始发光,搭配着红黄相间的颜色,她要扮演一只凤凰。
入夏的香涟岛日落时间很晚,她们在那等很久,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原予换上服装做好造型,在完成舞台上的舞蹈动作后,双手张开,便飞上去。
胸前的灯管在她完全离开舞台后的大屏时开始亮起,一只火红的凤凰展翅在夜空,离月亮越来越近了,随她并肩飞起的无人机摄像捕捉到她脸上抽搐的表情。
“停!放下来,快!”
几个工人一起跑向舞台,将威压从原予的身上拆下来,她自己的手却伸到胸前。
“这个灯带亮时间长了会热,特别烫。”她胸口处已经被烫红了。
“对对对,我忘了,这里面要缝一块隔热材料的,快换下来我去缝。”
负责服装的人在后面一拍大腿,跑去找隔热布,原予低头时翻个小小的白眼,去后台换衣服。
“小原?外面那个漂亮小姐姐是等你的吧,来了好半天了。”
原予朝着门外的方向看,眯着眼睛,阮恩捕捉到她的视线,跳起来打招呼。
“是,我朋友,过来玩的。”
“衣服换下来后就回去休息吧,明天上午他们要调试设备,让我们下午再开始彩排,能多休息一会,最近累坏了吧。”
苏云接过原予换下来的衣服,造型师拆掉她头上的发饰,原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妆把她化得带着些古典范。
“方姐,这个妆我回去自己卸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嘞。”
化妆师收起卸妆水,原予往外走,阮恩看到了蹦蹦跳跳地过来,挽着她的胳膊。
“圆圆姐,你真漂亮啊。”
“等好久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好嘞,我已经定了一家餐厅,直接去就行了。”
阮恩三天前联系原予,本来是想找她出来玩,一听她在香涟岛,二话不说就飞来。
她定的餐厅距离彩排地点有半小时的车程,原予在车上先靠着她迷糊一觉,下车后海风吹得她还有些发抖。
这是一家海景餐厅,来的游客当然都想靠着窗子用餐,阮恩跟着服务员往里走,他却没在窗子旁边的位置停留,一路走到里面的桌子旁。
“去哪?我订的是海景位置啊。”阮恩叫住他。
“那您先点菜吧。”
原予第一次见客人还站着就要求点菜的,她拿过菜单一看,同样的菜价格比京阳的星级酒店还要贵,她扫一眼,报出最便宜的一份素菜。
男服务生的脸色当时就沉下来,上下打量着两个人的穿着,原予彩排回来穿着最舒服的运动衫,和脸上的妆容格格不入,阮恩为了海边走路方便穿的短裤便装,身上没戴任何饰品。
他垂着眼皮不情愿地在手里的机器上输入菜名,下一秒原予又报出一个全店最贵的龙虾,男人的手指顿在机器上面,抬头看她的手指还在菜单上飞舞。
“这个是不是你也喜欢,上次我们在州岚吃的那个,那再来一份。”
“好啊。”阮恩配合她演戏。
“两位美女,我们先坐下来慢慢看吧。”
男人的脸变得比京阳的天还快,瞬间领着她们走到刚刚靠窗的位置,原予看着他的机器上还只有一个凉拌莴笋,
“怎么不写我刚才点的那两个啊,我还要两只帝王蟹呢,你能记得住吗?”
“您好,我……”
“那我不要了。”
原予精准找到他断句的气口,将菜单摔在桌子上,拉着阮恩走出去,一直到门口,还能听见里面男人爆粗口的声音。
“等等等等。”阮恩拉住她的手,拿出手机开始对着店面拍照,
“姐现在也是个不小的网红了,这一条发出去我不信搞不死你。”
她在那拍的兴奋,原予拍拍依旧在响的耳朵,心里却有些没底,在什么都没发生前,她先将阮恩带走。
“拍两张就行了,搞个定位证明你在这,我觉得他们家应该是有背景,不然这种态度怎么可能网上的评分还不低。”
“对啊,我的天。”
两人都有些后怕,一路在有路灯道上快走,海边的风呼呼的吹在耳旁,原予的手机响了快一分钟她才听到,
“小雀,来喝酒。”
原予从耳边拿开手机看屏幕,是陈照识。
“我不在京阳。”她喘着粗气。
“谁现在还在京阳啊。”他那边的音乐震天响。
“京阳怎么了?”
“没事,赶紧过来,地址发给你了。”
下一秒手机上跳出陈照识发来的定位,原予打开导航查看距离这里的距离,阮恩凑过来,
“姐姐,你在这里也有朋友啊。”
“不是,也是从京阳来玩的。”
“那能带我……”
“走吧,离这不远。”
原予在听到陈照识也在这的时候,心里悬着的石头是放下来的,他的酒吧离这就不到五百米。
她扯着阮恩的手一路跑过去,看到他在卡座上瘫软的样子,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穿过人群走到陈照识身边,挤在他那条沙发上。
“你咋满脸是汗,这小妆真漂亮。”陈照识永远那股不正经的味。
原予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取下手腕上的头绳,拢住了头发,“这有啥吃的,饿死我了。”
“给我们小雀妹妹上一碗香涟岛特色米粉!”陈照识像个店小二一样朝着里面喊。
酒吧里并没有做米粉的厨房,陈照识踹一个小马仔跑去外面的米粉店里打包带回来,他回来时手里就只提着一份米粉,又被踹一脚。
“你长不长点脑子,我们这两个妹妹你买一份回来给谁。”
小马仔转身又要往出跑,被阮恩拦住,
“不用不用,我减肥吃不了一份,我和圆圆姐吃一份就行。”
她走过去接过小马仔手里的米粉,还对他说谢谢,陈照识又在那边摆谱,
“赶紧谢谢人家妹妹啊,还让人家谢你。”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小马仔忙不迭跑走,原予将桌子上的打火机扔到陈照识身上,马尾的低端拂过他的肩膀。
“你喝多了吧,少说两句。”
“快尝尝,好不好吃。”
京阳天天有风,吹得人站在街上颤抖。
钱途找到个司机的工作,也算摸上豪车,老板去里面喝酒,他蹲在外面抽烟。
口袋里就剩一支烟了,他没好意思和老板提预支工资的事情。
他赚不到钱不敢回家。
口袋里的手机一响,任笙说她今天出来当服务生,不回家了。
他继续把烟屁股抽完。
任笙发完了消息也睡不着,躺在酒店舒服的大床上舒展身体,回想着在宴会厅里见到的女人,在手机上搜索。
不难找到她,最近很火的一个网红。
任笙一夜没睡,搜到了全网关于她的消息,她并不是现在包装的富家女,当年也是个外地过来的小土妹。
任笙好像有了新的方向。
阮恩平时下午两点之后就不会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饿,她把米粉放在了原予跟前,看她咬了几口之后,突然也馋了,
“姐,给我夹一根,一根就好。”
米粉滑滑的,原予试了几次没成功,抬起身让她自己趴过来吃,阮恩做了延长甲,连筷子都用不好,一条米粉还没沾到她的嘴唇就掉下来,重新滑进碗里。
“你这是吃还是吐啊?”
调侃的声音在脑袋后面响起,阮恩笑的时候更握不住筷子,旁边一个男人看着同一根筷子在两人手里倒来倒去,皱着眉贴在陈照识身边,
“你说这男女的嘴还不一样啊,我女朋友那是我碰过的东西一口不吃,和她闺蜜在一起恨不得共用一个胃。”
“你看我是女的吗?”陈照识把他推开。
米线很快见底,还剩半碗汤,刚刚出去的小马仔踩着时间跑进来,将东西收走。
陈照识打开的窗子,海风吹着他周身的酒气散了不少,人也清醒了,拉着原予就要往外走。
“干嘛,去哪啊?”
“带你看看哥这两年打下来的江山!”
走到酒吧门口,刚才的小马仔给他看着外面闪亮的新摩托,陈照识取出一个头盔扣在原予的脑袋上,抓着她提上摩托。
“害怕就抓着我的衣服。”
听说少爷们还没成年时最喜欢玩的就是摩托,驾驶证的可操作空间大,省的家里总唠叨,年纪小时又喜欢这种刺激,摩托车极速兜着海风,原予眼前模糊一片,摩托停在一个正在施工的楼盘外,陈照识调整车头的方向,直接顺着搭起来的一块木板直接冲上二楼。
原予倒不是害怕这些,她以前玩的也挺花,就是刚吃完一碗粉,肚子不太舒服。
陈照识推着她走到二楼边缘,像帝王一样挥舞着手臂,从左到右,
“看,这是我这两年打下来的江山,很快这里就要拔地而起一座全国最高楼,写上我陈照识的名字。”
他的声音听起来空空的,被风一吹还散了不少,原予往边缘走两步,借着工地留的灯朝下看,
“那下面一个个的是什么东西啊。”
“那个啊,祖坟。”
陈照识拿过地上一个强力手电筒朝下照,巨大的空地呈现天然的土黄色,却布满了一个挨着一个的深坑。
“这都是墓?这么多,都空了?”
“以前他们香涟岛那个什么世家的祖坟在这,不过他家早就不行了,儿子祖宗,一个都保不住,都是我的了。”
下面的暗光,上面的强光,地面上规整的墓穴口在原予眼中变得模糊又扭曲起来,从上往下看任谁都会恐惧,土黄色的地,像一块展开的皮肤,千疮百孔,不断的流出淤血……
原予低下头,控制不住地吐出来。
闹着她胃不舒服的东西吐出去,脑子便清醒了,她蹲在地上看陈照识,突然感受到他的悲伤。
“不开心啊。”
“哪能开心得起来啊,爹不疼,公司不给我,娘不爱,出多大的事情都不帮我,我以为我终于有能力拿下了一个项目,结果他告诉我,这审批,是言哥带的一个徒弟做的。”
原予半个月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直到头顶的强光熄灭。
“原予,我现在花钱都不知道花在哪。”
陈照识的背影融在夜色中,和海平面对齐,他两只脚岔开,任由海风抓着刘海抽打眼睛。
“但是我也成了,我的酒店公寓是大空项目头一枪,所有人都要知道我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