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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墨重彩的檀紫色黑暗之下,高天原的神狱之中,被剜去神格的邪神抬起他灼灼熠熠的蛇瞳。
“不如我们打一个赌。我将做到在你正义的规则之下审判众生,令高天原所维护的秩序轰然崩塌。”
须佐之男停下脚步:“有意思,你能赌什么?”
“赌注是你,神将大人。”
“我?”
蛇神的神格之上悄然化出一条小蛇,不易察觉地爬上须佐之男的手臂。
然而须佐之男一把将其捏碎,它又重新化为一抹黑雾。
“我赌到那时,你将自愿成为邪恶的信徒。”
回答蛇神的是绵长的沉默,但金属战靴却踏在冷硬的潮湿石阶上,发出有节奏的,溅水的细声。
原本取得蛇神神格,已准备离开的处刑神折身向他走来。
他立于神使尸骸堆聚的尸丘之下,终是再度开口。
“蛇神,我会让你后悔,提出如此傲慢无礼的赌约。”
八岐大蛇低低地轻笑,仿佛对这位高天原的处刑神再度返身的举动十分满意。
“是吗?看起来,你对这个赌约很感兴趣。”
须佐之男闻言,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却言道:“刑犯,就该有刑犯的样子。”
他纵身跃上尸骸的顶端,立于八岐大蛇面前。
“蛇神,你真觉得,挑衅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是吗?”
雷霆铸造的铁锁早已缚住了蛇神的双手,失去神格的创伤亦使他浑身脱力。
但这并不影响他言笑晏晏地用染血的唇舌吐出愈加放肆而愉悦的戏谑低语。
“那神将大人有何指教……要惩罚我吗?这还真让人期待呢~”
“期待是么。”
须佐之男单手抓住他低垂而至遮掩神情的头,五指没入银色的顺滑长发:“那必不能让你失望。”
这只手上并未真的使力,但他在黑暗中闪烁着细微电光的银齿,却咬住了另一只手的中指指尖。
黑色的手套悄无声息地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滑动,其褪下处,从腕骨开始漏出尖锐刻薄,寒铁锋刀一般犀利的金色电光。
须佐之男的神装严整至极,这并非只是体现其主冷冽的表饰,而具有隔绝雷电的效果,以在高天中护佑诸神,不至因靠近他而被雷火灼伤。
当他褪下手套,再无任何桎梏的雷电归于最本初的暴虐,滋滋作响。
他将手伸向蛇神胸腹上因神格被褫夺而留下的,尚未来得及愈合的空洞。
两根修长的手指弯起,探入了血肉模糊的创口,并深及脊柱。
须佐之男用双指捏住了那一节光滑坚硬,原本用以放置神格的脊骨。
紧接着,神罚的万钧雷霆凝集在指尖这样细小的两点,钻入了这块骨头之中。
下一秒明亮的电光自八岐大蛇身体内迸出,不堪重负的脊骨立刻遍布细密的,雷电的裂纹。
蛇神瞪大了眼睛,强行打入他脊柱的雷电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令他的身体激烈地痉挛,畸态扭动的骨骼咯吱作响,仿佛要被扭碎折断。
金色的电流击穿每一块骨头,像蛇魔一样在每一滴骨髓中游走,渗出每一丝骨裂的细缝,撵着每一道肌理磋磨,又贯入每一条血管随着加速的血液汹涌奔流,最终浮到肌肤表层,纠缠上每一缕敏感脆弱的神经末梢恶狠狠地折磨。
大片大片银白的蛇鳞因过量的痛苦失控地浮现在八岐大蛇化作人形时冷玉光洁的肌肤上,闪电细碎的金纹却如影随形地在鳞片下张扬地爬行,令鳞片不受控制地开开合合,簌簌颤抖。
须佐之男暂时收了神力,之前仅搭在蛇神头顶的手此刻却突然发力,猝不及防地将他的头拽起。
电刑临时的消退给了八岐大蛇片刻喘息的时机,以至就算他的额角淌下冷汗,呼吸急紊,甚至来不及隐去蛇鳞,也依然用最快的速度扬起嘴角,在表情几乎失控的脸上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意。
或许是觉得蛇神勉力忍耐痛苦,又强行展颜的表情十分赏心悦目,须佐之男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问:“如何,还期待吗?”
“那……当然……”
“是吗?可无论怎么看……就算你刻意扬起嘴角,都只是在强颜欢笑罢了。”
八岐大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旋即那种戏谑的笑容终于占了上风,掩盖住他面上的痛苦。
“怎么会……我可是……可是欲罢……不能…呢……”
他艰难的吐字时,鲜红的蛇信一伸一缩地探出嘴唇,分叉的舌尖却不可遏制地,不住发着抖。
须佐之男只是微微一笑,仿佛蛇神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他听见了满意的回答。
他抽出抚摸着脊椎的手指,但是比之前更烈的雷电却同时再度从内部袭击了八岐大蛇的全身。
勾玉雷纹的神格在碗大的伤口处静谧地转动,反复将愈合中的伤口撕开灼烧,并持续释放出甚至能毁天灭地的雷霆之力。
这股力量穷凶极恶,不再有任何间断地由内而外疯狂蹂躏着被它支配的身躯。
强悍到足以令蛇神头脑一片空白的巨大痛楚贯穿了他,玛瑙一般剔透的紫晶蛇瞳收缩到细小的一点,在眼眶里激烈地来回游移,甚至几度差一点就让他的意识断片。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下身已经显出了白鳞巨蟒的原型,蛇尾在癫踬中胡乱地攀绕着能攀到的一切,以至于将脚下神使的尸体翻搅地四处飞甩,试图减缓一丝苦楚,却只是徒劳无功。
直到他感到尾腹上被金属的冷铁踏住摁在地上时,才依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须佐之男一脚踩住了他的蛇身,阻止他再毁坏神使的尸首。
“明明连人形都已经维持不稳,还要继续逞强吗?蛇神,你再如何掩饰都是徒劳,因为痛苦……不论何时何地何人,都是真实的——就算你是诞于罪的邪神,亦不得幸免。”
八岐大蛇粗重地喘息,须佐之男强加于他身上的激烈官能摧枯拉朽地支配了四肢百骸,已经近乎是快感的痛苦鞭挞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已经被冷汗或是泪水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模糊地看见处刑神嘴角扬起的弧度与眼中金色的雷光,那是一种不加掩饰,欣赏无处逃遁的猎物痛苦挣扎的残忍,更是就算是开口求饶也绝对不会就此停手,只会变本加厉的无声信号。
他又一次窥见那位比恶神更像恶神的最强武神,那位节呢让我很困惑……
天照以爱统服了众神,成为众神之王。伊奘诺尊前往黄泉后,世界经历了漫长的光阴,它在天照的带领下逐渐复苏,又欣欣向荣。
不知从何时起,神明创造了人类,他们在地上生养众多,逐渐遍布全地。神明引导着人,而人敬拜着神,一切显得祥和美丽。
然而光芒万丈的太阳女神却有她的顾虑,世界广袤无垠,却并非永无边际。而“死亡”自火神遗骸被封印后,就再一次从世上离开。
女神时常思索,若有朝一日,全地被生灵布满,接下来,新的生命,将何去何从?她每每思及此处,却不得其解——因为“死亡”仿佛是唯一的答案。
天照开始终日凝视天地的尽头那关押全天全地避而不及的灾难牢笼。
终有一日,她动身前往了沧海之原——决定重新释放初渊的一隅厄难,令“死亡”重临世间。然而,当她来到那里,却惊讶的发现海面风平浪静,天空澄明如洗。她急欲进入封印查探究竟,却被意料之外的神明阻止。
“我的女儿啊,死亡的权能已另有所属,而新的神明要从曾经的厄难中出生。不要打搅这隅乾坤。”
天照惊讶于此刻现身于她面前的伊邪那岐:“父神,您从黄泉归来了?”
伊邪那岐颔首:“我曾在虚沌中寻到伊邪那美。”
“可您没有将她带回?”
伊邪那岐陷入了绵长的沉默,最终轻叹:“行至阴阳交界的黄泉比良坂,我违犯了约定,以至她永不得返回阳间——因我的过错,世间必生法与违法,因她的愤怒,死亡将重临世界。”
天照望向白浪如练的碧海,死亡的权能确实已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离去了——她想到了一个极糟的情况,而伊邪那岐立刻证实了她的猜测。
“火神迦具土曾短暂的携带死亡的权能,但初生的他却无法驾驭,以至于自身受权能反噬,才可被我击杀。”
“死亡的权能一直逡巡于他的神骸中,直到伊邪那美借由自身是阳界初死者的桥梁,攫取了这份权能。”
“她已真正化作了初渊的死神,执掌黄泉的权柄。而因我之故,她迁怒于阳界众生,令死亡无序地降临众神庇护的生灵之上。”
“可是现在的世界,尚未出现死亡。”
“是的,我暂时以千引石堵住了黄泉比良坂,阻止她将死亡的权能倾倒入世间。但是千引石已出现裂缝,死亡即将到来。”
这一回轮到天照沉默良久,但最终她说:“世间需要死亡。”
“你说的不错。”
“您难道……”
“你想的不错。”
“……”
“造化三神创造了一切宇宙‘概念’,诸如阴阳生死善恶,他们即是世间的命理。但三独神成坐而隐其身,尚未规范概念运行的方式。比如虽然生归于世界,死归于虚沌,但如果生死不能循环往复,最终世界容不下生者而至他们掉入虚沌,就使生不是生,死不是死,概念也将湮灭。”
“天之御中主神姑且不论,高皇产灵神与神皇产灵神却不会对此坐视不管。因祂们即为二元对立的概念本身,生死界限若是模糊湮灭,祂们自身就会受损。”
“您是指,迦具土的诞生,是造化三神意图让生死开始运转。而母神成为死亡之神,亦是天命所归。”
“是的,但死亡是纯粹的毁灭,稍有不慎,便会彻底吞噬所有的生命,走向另一个极端。就像曾经失控的迦具土,就像现在的伊邪那美。”
“……”
“天照,我的女儿。为了不让这事发生,我将前往黄泉镇压化作死亡女神的伊邪那美,阻止她将死亡的权能永无止歇地倾入人间,以维系世间平衡。而你,将要直面死亡带来的一切后果。”
“那么请您明示我死亡的后果。”
“罪恶。有了死亡,就有了罪恶,而罪恶,反过来催生死亡。他们因果互置,环环相扣。就像离死亡最近的我,不得不杀子欺妻,已是罪行累累。我相信此刻,喻表罪恶的神明早已应运而生——你将面对一个人神皆罪的世界,而如何应对这样的世界,就是你的职责了。”
“或许应对这样的世界,便需要您口中的‘法’,以及震慑犯罪的‘罚’。”太阳女神思索了片刻,“我是您移涌所生,若您犯下过错,是为有罪,我便亦有罪。但我将退治自身之罪,以作世间之‘法’。”
伊邪那岐望向风平浪静的沧海:“那么,即将新生的神明,将作为你的手足,执掌刑罚的权柄。但他依然是最初带来死之权能的神明,是阳世罪孽最深重之神,这个印记,永远无法抹消。”
“直到有一天,他或许会想起一切。彼时,他究竟会作何选择,是夺回死神的权能毁灭一切,还是依然作为正义的化身守护世界,你我皆不得而知——所以这是一场豪赌。”
“确实如此,但别无选择。”
“天照,我将离去,与死亡女神展开旷日持久的相争,直到永远。”
“祝您武运昌隆。”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可以帮你做最后一件事。”
不久后,人间果然出现了各式各样痛苦的死亡,令人类陷入恐慌。而天照分离恶神,一度陷入沉睡。在此期间,伊奘诺尊为了防止人类死后灵魂直接堕入黄泉,被伊奘冉尊吞食,开辟了最初的冥府,予冥府之主以审夺灵魂罪行的权柄,使灵魂得以短暂停留在阴阳的夹缝之间,等待返回阳间——这就是最初的“生死轮回”。
这之后天照苏醒,月读诞生,而伊奘诺尊离开阳界,进入黄泉比良坂,再不复现世。而世间存留的死亡权柄,也一直与“轮回”速度相称。由死神权能造就的死亡不可预测,无法避免,老死,病死,横死,这一切逐渐被人类所接受,死亡与轮回成为人类眼中神明赐下的新规则,恐慌这才平息。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生的预言之神放下预言——若神明有异心,高天原或会陨落。弹指一瞬,灰飞烟灭。
预言成谶,不日蛇神作乱,叛离高天,关押在神狱的恶神被悉数释放,肆虐人间。
而高天之上,太阳神殿,雷霆加身的金黑武神单膝跪于神王座下:“处刑神,须佐之男,前来觐见。”
神王阖眼,片刻不语。
之后她终于睁开眼睛。
“须佐之男,你来了。”
“是,请您下令。”
“退治恶神,处决罪犯。你可愿与罪恶为敌,直到永远?”
“领命。”
*注释:造化三神指别天津神,高皇产灵神,神皇产灵神,是先于伊邪兄妹的创世神,均为独神。独神乃是在日本神话中相对于夫妇配对组成的神只来说,仅有单独一人之神。这种神只代表自然,形体抽象且没有性别。造化三神可以算是日本神话中真正的最高神,他们是天地开辟之五柱神只中的的三神。
别天津神又称天之御中主神,宇宙的主宰,代表宇宙的根本。高皇产灵神与神皇产灵神均代表宇宙的生成力,前者代表阳,后者代表阴。在祂们之后才出现了神世七代,其中包括了伊邪兄妹。
对邪神的审判以高天原的惨胜告终。天照化作太阳陷入千年的沉睡,须佐之男下落不明,无人知晓他前往何方。
直到千年之后,终焉审判开启,八岐大蛇真正破封降世,高天武神才终于剖开虚空而至。
他踏金紫的刑雷,乘青云的怒涛,携暴虐的罡风,卷席天的骤雨。
他高悬孤天之上,俯瞰着足下的蛇神。
八岐大蛇仰头望向久别经年的故人。
“须佐之男,你终于来了。”
“蛇神,千年之期已至,我如约而来。”
他曾经不糅杂色的金发化作猩红的烈火,在猎猎呼啸的风暴中桀骜地张扬。
蛇魔从他身上长出,又被刑具严严实实地铐钉着,无法挣脱。
邪神笑着,咏叹一般地赞赏:”你果然,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堕神。”
“没错,正如你所愿。”
八岐大蛇望着他被黑色渐染的眼底,盯着那双金光灼灼的异瞳,忍不住发出赞叹。
“而且,你还和一位于我有恩却未曾谋面的故人,九分相似。”
须佐之男嗤笑:“既是未曾谋面,何来相似之说。”
邪神还欲说话,却终是没再出口。
因为磅礴浩瀚的威能从天穹向八岐大蛇滚滚倾轧而下,把他将出的话语生生堵回喉咙。
这顷刻间铺天盖地的压迫过甚,以至令八岐大蛇产生了剜骨剖心的痛处。
他的笑容凝固,又因惊愕瞳孔微缩。
千年不见,须佐之男的神威竟变得如此沉重邪混,甚至囚禁着绝望的死气,倾轧了邪神的恶意。
——这是被自己的神力侵蚀堕落能达到的程度吗?当然不可能如此。
四目相接,明明相隔甚远,他却感到须佐之男的眼珠仿佛贴着自己的眼珠滑过。
非言的言语侵蚀了邪神的神识,又从最深处缓缓浮出。
——八岐大蛇,我为你从高天隳堕,而你亦将为我所噬。
——如今时候已到。
殷雷惊喑,昭于狂天之下。神威金冕,渊面虚沌之薮。
霎时间,记忆贯穿了时空,击穿了蛇神的识海。
须佐之男将自己的意识强压入八岐大蛇的体内。
邪神由是见到了自己身陷囹圄间,处刑神的千年。
他深入无往的境界,直捣虚无的荒诞。
他抽出了死亡自有永有的法则——以将伊奘冉尊从泥泞的荒混中唤醒。
他褫夺死神的权能,执掌黄泉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