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两声闭嘴是小夭叫的,后面一声闭嘴却是颛顼说的。他冷冷地看着馨悦,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馨悦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习惯成自然,立即就弯身行礼:「陛下。」
颛项说:「我想着十之八九是你做的,就是没证据,没想到,你倒自己认了。」
馨悦没有跪下讨饶,反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昂然看着颛顼,豁出去的夷然不惧。
颛顼对潇潇说:「送王后回紫金官,最近官里不太平,多派几个侍卫保护王后。」
「是!」潇潇和两个暗卫护送,或者该说押送馨悦登上云辇,离开了小月顶。
颛顼对左耳说:「你下去。」
小夭忙说:「不要!」她竟然害怕和颛顼独处。
颛顼也未勉强,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小夭。小夭看看东,看看西,好像有太多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反正就是不看颛顼,颛颈却恰恰相反,一直凝视着小夭,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小夭。
颛顼一直不说话,似乎能就这样默默相对到地老天荒,小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干笑几声,说道:「馨悦误会了,我……我……你,不可能!一定是她误会了!」
「既然你认定她是疯言疯语,何必烦恼呢?」颛顼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小夭如释重负,笑看向颛项,颛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里,除了两个小小的她,只剩下压抑得如黑夜一般的悲伤。小夭害怕了,她想逃、想躲,却被那黑夜一般无边无际的悲伤卷在其中,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她努力地想笑、努力想让一切回到以前。
小夭慌乱地说:「馨悦说我是神农山上唯一能日日见到你的女人,她误会了,你是为了看望外祖父才日日都来小月顶的;她说你陪伴我的时间最多,她说错了,潇潇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才最多;她说只有我敢直呼你的名字,也说错了,还有阿念,阿念不也总是叫你颛顼哥哥吗?还有,馨悦说我敢打你,可那也不能怪我啊!是你突然发兵攻打高辛.我好歹做过几年高辛王姬,总不能叫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吧?至于什么拧裙子、拎鞋子的,其实没什么的,小时候你帮我做的事更多,只不过现在你是陛下了,人人都盯着!我下次会注意,我不让你做了……」
小夭的声音在颤抖,人也在不自禁地颤抖,脸上的笑容变得可怜兮兮,就好像在哀求颛顼,哀求他同意她的话,哀求他说,馨悦误会了。
颛顼没有回应小夭的哀求,他垂下了眼眸。,终于不再盯着小夭,小夭急急拿起靠在榻头的若木拐杖,想要逃离。
颛顼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听闻馨悦、丰隆、昶三人一起来小月顶找你,我儘快赶了过来。我到时,正好听到你质问馨悦为什么要杀你。我很清楚答案是什么,明明可以阻止她回答,但我什么都没做,任由她说出了答案。」
颛顼痛苦地嘆息:「馨悦想杀你,我本来很愤怒,但当我听到馨悦一句句质问你的话,我竟然对她生了感激。秘密藏在心底太久,做了太多无情的事,你不会相信,全天下的人不会相信,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竟然有一个人看出来了!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对你还是很好的,黑帝颛顼并不是那么无情!」
颛顼说:「小夭,我本来以为我可以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头,但我越等越绝望,我真怕你永远不会回头,或者就算你回头了,看到的却不是我!你能看到璟对你好,能看到丰隆想娶你,能看到防风邶风流有趣。但在你眼里,你只能看到,我让你和别的男人幽会,我同意你嫁给别的男人,不但笑着同意,还会亲手奉上嫁妆,不仅同意了一次,还同意了两次……」
小夭再站不稳,无力地软坐在榻头,手中的拐杖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颛顼蹲下,捡起拐杖,却没有给小夭,而是放到了一边:「每一次娶亲,我都不许你说『恭喜』,更不许你送贺礼。我是轩辕颛顼,从娘自尽的那天起,我就选择了这条路,我没有办法拒绝婚事,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不愿意、不高兴!唯一的慰藉就是你的不恭贺,我天真地认定,只要你没有恭贺我,所有的婚礼就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没有你的同意就不算数!」
颛顼笑起来,眼中儘是自嘲和悲伤:「是不是很可笑?全天下都看到了,我却至今觉得都不算数!因为没有你的同意!」
小夭眼中泪光闪烁,每一次迎亲前,颛顼的反应都一一浮现在心头。
颛顼说:「在轩辕城时,你曾取笑我和爹娘截然不同,说他们一生一世都只一人,我却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当时,我也以为我会是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并不是因为我有很多女人,而是因为我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却可以舍弃!我甚至笑看着你和璟,心里想,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着,只要你不会像奶奶、姑姑、娘亲一样痛苦哭泣,别的都不重要!不管是我有了女人,还是你有了男人,都不重要!但后来,我明白了,我终究是他们的儿子,我想要的不只是活着,我还想和你一起活着!我想每日清晨,和你一起迎接朝阳;想辛劳一天后,和你一起吃晚饭;想为你搭秋韆架,想推你盪秋韆;我想为你栽种凤凰树,想和你一起看凤凰花开,想和你一起吮吸凤凰花蜜;我想听你说话,想看你笑,想听你唱歌……」
「别说了!」小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珠滚落。
颛顼蹲在小夭面前,双手扶在榻沿,仰头看着小夭:「你曾诚心诚意地祝福我寻到那个让我心甘情愿娶的女子,我已经寻到了。小夭,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璟,但我能等,我愿意等到你心里的伤平復,等到你同意嫁给我。我不求你忘记璟,我只是希望你能把你的心分一些给我,只要一点点,让我和你一起度过我们余下的人生。」
颛顼的姿态十分卑微,他的话语更是卑微。这一生,纵然最落魄时,他也只是坚强地去争取,从不曾这样卑微地祈求过。小夭的眼泪一颗又一颗滚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究竟是在哭自己的爱而不得,还是在哭颛顼这么多年的爱而不得。
「小夭,你别哭!」颛顼想安抚小夭,却不知道自己该以身份去说话,他只能猜度着小夭的心思,儘力去宽慰,「小夭,你别哭,别哭……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你知道了我想娶你而已,我没有逼你答应,我说了我能等,就算等到死,都没有关係……」
小夭扑倒在榻上,竟是越哭越伤心。
颛顼沉默了,其实一切都会改变,因为本就是他想要更多,颛顼痛苦地说:「小夭,不要恨我!我喜欢你,并不是错!」
小夭的脸伏在榻上,没有看颛顼,哭声却渐渐小了,她说:「我没有恨你。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先回去,今天我想一个人。」
颛顼的手伸出,想像以往一样轻抚一下小夭的头,可就在要碰到小夭时,他又缩了回去。他默默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予离开了小月顶。
小夭听到他足音里从未有过的沉重,知道现在痛苦伤心的不只是她一个人,颛顼比她更痛苦、更伤心。小夭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她和颛顼一直是彼此的依靠和慰藉,谁能想到有一日,他们会让彼此伤心?
小夭并不想躲颛顼,的确如颛顼所说,他喜欢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一时间她也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尽量避免两人独处,每次颛顼来时,小天都会赖在黄帝身边。
颛顼似知道她所想,并没有逼她,绝口不提那日的事,但也绝不放弃,依旧像以前一样,每日都来小月顶,或长或短地待一会儿,陪黄帝喝碗茶、说会话。
渐渐地,小夭不再那么紧张和不自在,只要两人别提起那个话题,很多事的确仍和以前一样。
一天晚上,颛项陪着黄帝说了一阵闲话后,准备离开。他已经走出门,看到月色正好,转身对小夭说:「好久没去凤凰林了,陪我去走走。」
「我要休息了。」天刚黑不久,这个借口连小夭自己都觉得实在有些烂。
颛顼什么都没说,静静看了一瞬小天,默默地出了院子,一个人踏着夜色向凤凰林走去,背影盟得很瘦削孤单。
小夭看着颛顼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就好像自己也一点点被夜色吞没,彷徨茫然,无所凭依。
小夭獃獃地站着。
良久后,她突然衝出了屋子,撩着裙裾,跑向凤凰林。
浮云遮蔽着月亮,黯淡的星光下。凤凰林随着晚风轻轻舞动,凤凰花簌簌而落,秋韆架上铺了厚厚一层落花。
小夭站在凤凰树下,一边弯着身喘息,一边四处张望,「颛顼!颛顼……」没有声音应答,也没有看到人,颛顼已经走了。
小夭慢慢地坐在了草地上,双手抱住膝,额头抵在膝盖,有点难过,也有点释然,颛顼要的东西她终究是给不了的。
一阵急风过,浮云散开,月亮露出,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倾落。小夭感觉周围好像突然亮了许多,她抬起了头一—
月光映照下,成千上万朵白色蔷薇花在静静绽放,一朵朵花像宝石般晶莹剔透。颛顼长身玉立在白色蔷薇花海中,笑眯眯地看着小夭。随着他的灵力漫延,白色的蔷薇花如涌起的浪潮般,缤纷地盛开,一直开到了小夭脚前,铺满了她身周。
小夭愣愣看了颛顼一会儿,随手抓起一丛蔷薇花,向颛顼丢去,气恼地问:「你没走为什么不吭声?」
颛顼接住了花,走到小夭面前,笑道:「灵力低微,还一生气就喜欢动手,你这毛病可不好!」
小夭说:「我问你为什么不吭声?」
颛顼耸了耸肩,在小夭身畔坐下:「想吓你呗!没想到月亮突然出来了,没吓成!好看吗?」
看颛顼这样,小夭反倒轻鬆起来,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凶巴巴地问:「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就看你变戏法吗?」
「我想知道,害你的人除了馨悦,还有谁。」
小夭说:「你想知道,难道不该去盘问馨悦吗?」
「她说没有同伙,是她一人所为。」其实,馨悦是满面讥讽地说,我倒也希望还有人能看破陛下的秘密,可惜只有我!陛下不觉自己很可悲吗?
小夭想,馨悦没有招出丰隆,是打算自己一人承担一切了。
颛顼问:「小夭,这事丰隆参与了吗?」
小夭说:「没有!至少我觉得没有,丰隆和馨悦虽然是兄妹,但丰隆的性子和馨悦截然不同,而且他们一个是赤水氏,一个是神农民氏,丰隆不会那么糊涂。」
颛顼轻吁了口气:「那就好!只是馨悦,这事就好处理多了。」
小夭暗嘆了口气,神农氏王后加赤水氏大将军,纵然颛顼,也有点吃不消。
颛顼说:「馨悦第一次僱用杀手暗害你的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也不想抖出来了。但第二次想杀你的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下,我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过,馨悦是王后,还是小祝融的女儿,我不想公开做什么,省得中原的氏族以为我针对他们。」
小夭听颛顼这话自相矛盾,疑惑地看着颛顼。
颛顼说:「我和离戎妃谈了一次,谋害你的这个罪名就让离戎妃担了。」
「什么?」
颛颈笑道:「你别着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离戎妃并不喜欢紫金顶,只要她担了这个罪名,就可以搬出紫金顶。神农山除了二十八座主峰,还有九十多座山峰,她可以挑选一个喜欢的住。看似是被打入冷官幽禁,实际上没有了紫金顶的钩心斗角,也没有了各种繁文缛节、规矩束缚,她尽可以随着心意过自己的日子。」
「离戎妃愿意?她的家族愿意?」
「她是个聪明人,担了这个罪名看似吃了大亏,却得到了她想要的,也照顾了家族。我清楚不是她做的,不但不会打压离戎氏,反而会补偿离戎氏,我看她现在不知道多感激陷害她的人!」
小夭嘲笑颛顼:「没想到还有人这么嫌弃你呢!宁可跑去冷宫幽禁,也不乐意待在紫金顶。」
颛顼笑嘻嘻地说:「谁在乎她嫌弃不嫌弃?我巴不得她们都嫌弃!只要……」
小夭打断了颛顼的话:「罪名都让离戎妃担了,你打算如何处置馨悦呢?虽然馨悦害了我两次,但我又没有死,你惩罚她一下也就好了,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颛顼说:「这么大的事,你这么笨,就不要操心了,反正我会处理好!一切会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毕竟我是想化解矛盾,而不是製造矛盾,让更多的人来恨你。」
小夭忽然想到,颛顼这样处理,神农氏压根儿不知道,自然不会迁怒于她,离戎氏得了好处,也不会恨她。
颛顼说:「我今晚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小夭,以后绝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小夭摘下一朵蔷薇花,凑在鼻端嗅了嗅,微笑着说:「颛顼,没必要把我想得像这朵花一般娇弱。我们曾讨论过什么是磨难,只要没有被磨难打败,所有磨难其实都是生命的财富。馨悦的事至少让我重拾旧业,又开始练习箭术和毒技了。」
月光下,小夭的笑容就像带露的白色蔷薇花,清妍秀丽。颛顼禁不住想,如果承受了磨难就会有所获得,那么只要未来的日子能像今夜一般,两人并肩而坐、喁喁细语,他愿意承受任何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