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昭阳殿。
御医叮嘱饮食清淡,又逢皇太子薨逝,举国同哀,晚膳菜肴简素不少,只有鲜菜豆腐与清蒸慢炖的鸡肉鱼肉,煞费苦心凑了十八道。大抵膳房师傅也看出绿白二色单调,掩耳盗铃般换了粉彩葫芦的碗碟,越发显得菜色惨淡。
南婉青扫一眼便没了胃口,宇文序硬拽人坐下,亲身布菜,哄着劝着喂了半碗饭。眼看那人又送来一夹清蒸鲈鱼,南婉青拿筷子一叉丢回宇文序碗中,冷脸道:“饱了。”
虽说国丧辍朝七日,依宇文序勤勉的性子也该在宣室殿呕心沥血,或是驾临东宫照看凶礼,而今竟闲得一早一晚赶来昭阳殿点卯。午后太医署已将医方送至,郁娘张罗起了药炉,南婉青正斟酌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躲开苦水,想着想着等来一句“陛下驾到”。
宇文序知晓已是极为勉强,便将鱼脯肉吃了,说道:“午间的汤看你吃着好,若喜欢命膳房多制些汤品的单子。”
“谢陛下。”不咸不淡的恭敬,南婉青端了茗茶漱净口齿,明摆着不高兴。宇文序本想引她说话,南婉青一个谢恩了结话头,不愿与他多言的意思。他不惯哄女子欢心,搜肠刮肚方捯饬出一句闲话,长年累月积着满腹心事,只默然用膳。
郁娘领两个小丫头进来,福身道:“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二人各捧着小案行礼,手脚稳当,木案瓷碗纹丝未动。南婉青拧紧了眉头,单是看着汤药缕缕飘散的白气便欲作呕,问道:“怎生是两碗?”
郁娘道:“回娘娘,这黄釉碗是陛下的酸枣汤,这青花碗是娘娘的甘草桂心汤。”[1]
宇文序?酸枣汤?
南婉青转眼看向身侧埋头用饭的人:“这汤药……”
“御医嘱咐清心颐养,也开了汤药方子。”宇文序道。
他竟也传召太医把脉看诊,南婉青顿觉棘手,宇文序此番的架势必是铁了心在她身上讨个孩儿,等闲不可糊弄了事,须得细致筹谋才好断了他的念想。
南婉青道:“我撑着了,过会儿再送来罢。”皇后丧子,宇文序身为人夫人父,今夜总该相伴劝慰以开解悲怀。只消他一走,她这碗汤药倒去哪儿无外乎动动手指头的事。
宇文序用罢晚膳,也端起漱口的茶水:“下去罢,过会儿一并送来。”
南婉青不由心头一紧,又听宇文序道:“有一册《商君书》新校本,遍寻寝宫不见,想是放在你这儿。”
只是寻物罢了……
南婉青略微安心:“约莫收东阁楼上了,沉璧去翻一翻。”
宇文序道:“不必,我自去即可。”
南婉青愈是笃定他得了所寻之物便会离去,颔首答允。
东阁二层为昭阳殿书房,年前宇文序才命换了南面的琉璃窗,风光洞达,太液池日景夜色侍奉读书,如坐山间林泉,四季怡人。南婉青与众侍女移去偏殿消闲,时值国丧京师素服,禁宴乐嫁娶,原定三日后的天子寿宴宇文序一笔搁置,南婉青也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摸牌打马,便支着话本子候在进出关口,送走这尊真佛,再开一场打够十二圈的叶子戏。[2]
“故太子不日大殓,娘娘抄些经文送去东宫,忧君所忧,陛下看了也欢喜。”郁娘捧来两卷《地藏经》。[3]
南婉青瞟也不瞟:“着几个小宫女抄就是了。”
“娘娘……”郁娘又欲张口劝言。
“慢着,”南婉青忽而记起什么来,招招手示意郁娘近前,一把抓起上卷《地藏经》,话本子略小于经卷,夹去书页之内天衣无缝,南婉青前后瞧了瞧,颇为合意,“好了,你下去罢。”
郁娘知道劝不动,心内叹一口气,搜罗殿内识字的小丫头抄书去了。
南婉青枯坐至戌时将尽圣驾仍未有动静,御医嘱咐饮食清淡,郁娘便禁了干果炒货与辛辣吃食,渔歌御前对答惊魂未定,遑论再碰冰碗。南婉青就着一壶清茶看话本,索然无味,宇文序死赖在上头,瞎眼断手一般久寻不获,她恨不能跑去翻出书往他手里一砸,赶紧把人送走。
“参见陛下。”门前小宫女规矩见礼,童声稚嫩拘谨,南婉青如闻仙乐。
“可找着……”南婉青速速合了夹本书册,眉弯才堆起笑意,一抬眼,宇文序两手空空。
宇文序道:“找着了,重读第一卷,《更法》一篇确不似出于卫鞅之手。”
他磨蹭这许久竟是悠哉读书。
南婉青皮笑肉不笑,只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问道:“陛下何不取回去,平日看着方便。”
宇文序行来竹榻坐下,携了一只玉手,拢入掌心:“我时常来,自然也方便。”又道:“时辰不早了,传药来罢。”
渔歌福身应了差事。
时辰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