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擎伸手搔了搔小?孩子柔嫩的脸, 又轻声唤孩子的乳名。只是一连唤了数声,怀里的小?孩子半分反应也无, 只是怏怏地低着头。
杜擎见状, 心中生出极大的不满, 抬头朝正下车的妇人抱怨,“怎么就非要带他出来?他还没好呢!这样热的天!”
妇人不语, 站定了,松开?使女?搀扶的手臂, 利落地昂起头,朝杜擎挑了挑眉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而后?嫣然?一笑,很有些狡狯意味。
杜擎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妇人名唤顾繁,小?字叫作星桥,乃是杜擎四年前依父命娶来的夫人。
顾繁瞧着正值花信年华,实则已?过了三十岁,比杜擎要年长许多,因此杜擎人前称她夫人,人后?则唤其阿姊,恩爱之?外,还有敬重。
顾繁出自?宜城大族,少有智名,又兼貌美,金钗之?年便已?有人家陆续登门,顾氏挑挑拣拣了两?年,终于择定了一门亲。
同顾繁定亲的那位郎君德才兼备,且亦是出身?宜城高门,与顾氏有通家之?谊,那郎君年少时也曾到顾家门上?随着顾繁的祖父读过两?年书,彼时顾繁亦是教养在祖父身?边,两?人可算作同窗。正是有这层渊源在,顾繁才答允了这门亲事。两?家既累世相?交,男女?又有情谊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姻缘。可就在顾繁及笄那年的冬日,那位郎君与友人夜游,饮多了酒自?桥上?跌入冰河,救的不甚及时,到底伤了肺腑,在榻上?挣扎着躺了月余后?仍还是故去了。此后?顾繁等到十八岁才再次议亲,全了两?家的情谊。这次又挑拣了足一整年,终于议定了人,可那郎君也在婚期前夕堕马死了。彼时顾繁只二?十岁,正是好年华,可是再无高门大族胆敢上?门求娶。顾繁二?十二?岁的时候,顾繁的父亲动起了为女?儿?招赘的心思,顾繁忍无可忍,在一个夜里自?行剪了头发。好好的一个女?儿?,生下来就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哪里能忍心见她入空门?于是再不在她面前提婚娶的事。待到顾繁的头发再次垂到腰际时,亭阳名门杜氏投来了名帖。
杜仆射向来事忙,家中虽有一群莺燕,却无一可主事,独子的婚事又是大事,万不能草率的,还须他亲力亲为才是,是以直到杜擎到了二?十岁,再不能拖延,杜仆射这才硬挤出些空闲来为儿?子筹划。
杜仆射选儿?妇,家世是首要,门第须得登对,其次是才智,至于容貌,那倒不甚重要。杜仆射娶的是远亲家的表妹,论美貌是头等,可也只有美貌了。
杜仆射依着自?己的心意选人,好容易有些眉目,却又发生那样的事,他是命好,事前得了急症,宫宴没去成,保全了一条命,还能继续挑儿?妇。只是都城都已?覆灭,好儿?妇可哪里找呢?
好在他还有些知?交好友,多的是人为他解忧。
容貌都是不重要的,年龄又算得了什么?
待见了人,高挑匀停,精神秀丽,很有一种磊落气度,让人顿生神清气爽之?感。
只见了一面,杜仆射便落定了主意,至于儿?子那里,只通知?就好,难道老子定的人,做儿?子还敢不听?
杜擎对于自?己的婚事并不如何上?心,不是最想要的那个人,那么是谁都不重要了,但是读了父亲的信后?他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又不姓元,有必要冒这个险吗?还什么“我儿?福泽深厚”,他有没有福泽,旁人不了解,他们两?父子难道还不清楚?讲这样的话!
他再三去信确认,大人心意不改,一时间他都怀疑是生身?父亲再忍不下他所以选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法子要他去死。
倘若真是如此,那倒真没有什么好推拒的了。
他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
虽然?有几分不甘愿,可他到底是点?了头,既答应了做人家夫婿,还是要尽心尽责。
原以为相?敬如宾已?是大幸,没想到两?个人竟还能成做一对恩爱夫妻。
顾繁并非寻常闺阁女?子,自?有其动人之?处。在她面前,杜擎时常有一种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的荒谬感觉,喊她一声阿姊并不使他觉得冤屈。
只是这向来周全妥当的阿姊今日怎做出这样的愚拙事?
阿檀已?病了近一月,这两?天才好些,怎么就非要带他出来?
“他好得很,装可怜骗你呢,谁叫你连他生辰也不回来?你难道忙得过二?郎?便是二?郎也没忙忘过自?己儿?子的生辰呢!”顾繁接过儿?子,又道:“你带过他几天?这会儿?倒替他抱起不平来了。”
元府的仆从上?来行礼,礼罢便为贵客引路。
顾繁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元府大门。
杜擎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追上?去。追上?了,伸手抢儿?子,顾繁不肯给他。
“就给我吧,我的好阿姊,他如今这样重,你能抱他多久?不是怪我少了陪伴?我有心赎罪,二?位得给我机会才是。”
他这样讲,算求了饶,顾繁满意了,松开?了手。
杜擎一路上?都在和儿?子低声说话,发现果然?如顾繁所讲,自?己这儿?子年纪小?小?便很会假装,这会儿?哄得他高兴了,先?前的病弱样子便再也不见了。
哄好了儿?子,杜擎又转过头去哄妻子。
“忙忘了阿檀的生辰是我不好,只怪前些日子实在难熬,若是没熬过来,现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顾繁瞟了他一眼,幽幽道:“所以到底是个怎么样紧急的情状呢?你既不愿意讲,做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来呢?”
“我可不敢讲,要是传了出去,且有的闹呢!元二?如今愈发不是个人了,我可不敢得罪他。”
顾繁笑了一声,“你讲这样的话,我倒没瞧出来你哪里不敢得罪。”
杜擎也笑起来,道:“有些时候还是能得罪得起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方艾的住处。
杜擎行罢礼便要告退。
方艾想留他,就道:“三郎眼里如今是愈发没有我了,连陪我老人家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杜擎还没来得及讲什么,顾繁便笑着开?了口:“他眼里可不敢没有夫人,没有我倒是真的!整日里见不着他!”
“一定得好好罚他!”方艾佯做恼怒,狠狠地道,接着又看向顾繁,也是一样的语气,“你也是!明知?道我盼着你来,却总也不来!我看你眼里才是没有我!”
顾繁笑道:“夫人冤枉我了!我怎么不想来?日日都能来才好呢!只是不敢来罢了!知?道夫人爱清静,今日我来了,明日她也来了,后?日又有旁人来,人人都来,岂不是搅扰夫人!那我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你这张嘴!”方艾再装不下去,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讲,倒真是我错怪你了!难为你那颗为我想的心了,不过不必忧虑,你只来便是!何必管旁人?岂是来个人我就见的?那我这里成什么地方了!但是星桥你来我是一定得见的,我最喜欢听星桥你说话,再没有更熨贴的了!”
顾繁道:“我也爱来,不止我爱,我们阿檀也爱,他只要见了鹓雏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对了,怎么不见鹓雏?”
“跟着先?生读书呢,用功到连我这个祖母也不记得了!”
“鹓雏这样聪慧的孩子,只要用了心读书,旁人哪里还能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