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嘉聿一直顺着钳工念第四声的“看”字,“有什么好看的?”
“别让她跑了啊!”钳工有意识压低声,又不太拘束,不怕当事人听去似的,阿嫂随时会跑应当是一个共识。
“看紧点!”钳工再度强调,等不及般大步走向酒店。
钟嘉聿步伐依旧不疾不徐,自然留意一圈周围,明里看风景,暗里找监控。
他踱到她身边,隔着一臂之距并排而立,循着她的视线远眺。
“那边是中国。”
陈佳玉要偏头,中途犹豫了,视线边缘是他冒出胡茬的下颌,线条坚韧,利落俊美,想来钟嘉聿早已是一天刮一次胡子的年纪。
她在上风口,不确定他身上是否残留脂粉香,昨夜包厢里浓烈得熏眼。
“昨晚、睡得好吗?”
钟嘉聿扫向她的那一眼,也迎来了吹过她的风,湿热的亚热带季风将淡香酿成了属于她的体香,独一无二,怡人醉神。
“你呢?”
陈佳玉早该知道他会反问,以前也是如此,一旦他拒绝回应或者答案对她不利,他就会如此。
她撤回边缘的目光,继续眺望茫渺碧山。
忽然间,钟嘉聿像特地往她眼底下打了一个响指,出其不意抽开她丝巾的活结。
水绿丝巾散开,陈佳玉瓷白细腻的脖颈上,像带了另一条丝巾,轻薄,暗红,不规整,却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
陈佳玉不敢直视钟嘉聿的眼睛,怕是讥嘲与冷漠,不见一丝怜悯与心疼。她按着险些吹飞的丝巾,失焦的双目像还在远眺。双手僵硬而缓慢地重新扎好。
她的喃喃像呓语,梦境尚可清醒,她的窘境没有尽头。
“他有时候不知轻重……”
钟嘉聿沉默的一瞬不知道在想什么,给出三个简单的字:
“我没睡。”
“也失眠?”
陈佳玉倾诉欲寡然,被他带偏似的,陷入三字经的模式。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时空像果胶凝固了彼此。
陈佳玉的思维随之滞涩,可还是在运转,电光火石之间恍然大悟。
钟嘉聿给出的三个字不是简单的回答,而是一种隐形的交代,没达到共苦的深刻,起码,她在受苦时,他不是在享受。她的心迎来了一种促狭又珍贵的安慰。
“哦……”陈佳玉竭力压抑肤浅的得意,偷偷瞥了钟嘉聿一眼,“不是挺年轻漂亮的吗?”
“一定要睡吗?”
又是钟嘉聿式反问,但这一回,回答利她。
“曾经碰到更年轻漂亮的都没睡。”
陈佳玉怔了怔,如果之前只是她单方面卑怯的试探,现在,钟嘉聿终于侧面给了她一个正面的证实。
金三角雨季湿热的风吹进了她的眼底,模糊了故土的方向,陈佳玉依旧不敢看他,声音很低很低。
“后悔吗?”
钟嘉聿低头掏出烟盒,咬出一支,香烟在唇间几不可见发颤。他点燃,吸了一口,淡淡白烟和看不见的女人香在风中交缠,融合,继而烟消云散。
“遗憾是人生常态。”
遗憾的代价太过残酷,钟嘉聿没资格说后悔。
化工厂废弃已久,周围终于挣扎长出稀疏荒草,跟中年秃头似的。
一直等待的中年男人发型比周围强一点,发际线仿佛退潮,脑门尤显光亮,单边耳机无处可藏。约莫半小时后,脚边积攒了两三烟头,他终于等来了目标。
钟嘉聿摘掉墨镜,视野恢复光亮与畅快,熟人相见也少了几分压抑感。
他们却没有如熟人寒暄,点过头,互相配合留意周遭,沉默而默契,一看就是一路人。前辈没拿鼻孔瞧后辈,后辈也没给前辈敬烟,随时鸟兽散似的。
“茶园最近开业,周繁辉忙着招商引资,还没有特别行动。”钟嘉聿声音平稳低沉。
这对老闫来说并非新闻,“进去他家了?”
钟嘉聿应声,“一座占地大概五亩的苏式园林,只住了周繁辉和他情人,平常轮值三个保镖和四个佣人。”
老闫吐了一口烟,“他情人什么来头?”
钟嘉聿顿了顿,仓促吸了一口,“没什么来头,就是普通情人。”
还有更精准的词眼,他咽下了,太过锋锐,溜到唇边要划破嘴皮。
钟嘉聿罕见的含糊,凝结成老闫眉宇间的愁云,不满显而易见,“这算什么新消息?”
最后一口香烟涤荡了肺腔,钟嘉聿丢下烟头碾灭,不掩叹息,“你记得以前有一个跟我同名的女孩吗?”
老闫当惯了领导,在下属面前多是当考官,鲜少有人敢喧宾夺主,让他当考生。当然,钟嘉聿算一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