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1/2)

保太后见元澈身后那五百名士兵心里烦厌之余,也不乏畏惧,因道:“你既有题目,示与众人便是,女眷娇贵,不要冲撞了大家。”

元澈低头应是,旋即执起一杯酒,踏着皎皎月华,向前几步,先行敬道:“孤以此题示以众娘子,无论答中与否,孤皆感激众人远来之劳苦。”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命周恢将题目示与众人。

周恢将卷轴展开,雍容贵雅的汉隶顿时生光,蚕头燕尾的风流,笔勒金玉的蚀骨,此生此夜,稍纵即逝,反倒教人难以忍见。而看定后,卷轴上所书之语更教人难以直目。

萧宝卷害萧懿,萧衍含泪造反。

“殿下出题,请诸位作对。”

权骨

“太子请慎言。”保太后双目微垂, 语气中已有愠意。

元澈笑道:“文字游戏而已,太后麾下人才济济,想来自有妙解。”

南齐, 萧鸾死,萧宝卷继位, 时有辅政大臣六位。或许是对父亲的集权手段颇有体会, 萧宝卷尽杀六辅政,先后引起王敬则、陈显达、崔慧景三次兵变。至崔慧景军逼都城,萧懿假节, 以豫州刺史督军事,征虏将军之位率兵勤王, 最终功成。

萧懿立下不赏之功,随后加尚书令入朝执政。以当时局势来看, 萧懿本州军队在都外虎视,胞弟萧衍在襄阳镇军, 萧宝卷若神智尚清,便不该杀他。然而萧宝卷却真犯了傻, 一杯毒酒杀死了萧懿。萧衍本有图谋皇位之心, 便以为兄长复仇为由,起兵反齐,杀了萧宝卷。

萧衍的时来天地同协力, 除了元老前辈一个一个倒下,萧宝卷杀死萧懿,更为他扫清了最后一个障碍。最后一只肮脏的手套被丢弃至沟渠, 萧衍终于用那干干净净的双手, 托起了胜者的王冠。

这样一个政权更迭的故事,对于在场的众人并不陌生。关陇高门能入朝做得这女官的, 谁不是读书知史,更何况南齐旧事,殷鉴未远。谁是此言中大行杀戮的萧宝卷,谁又是入朝被弑的萧懿,谁又是伺机而动的萧衍?

在众人一番对影自照,举镜照人之后,崔谅之女崔映之,最终被众人或以直视、或以侧目地揣度,捧到了台前。自此,另两者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崔映之从坐席离开,徐步上前,先向保太后与皇后行礼,旋即又向太子行礼。“臣女不才,暂且试对吧,若对的不好,还望殿下勿怪。”

说罢,崔映之从郭方海手中的托盘中取笔点墨,凝神思索,片刻之后便下笔如飞。最后一笔收尾,她将笔轻轻地放回了托盘上。郭方海只觉得手中的托盘忽然一沉。

“周宣季告周勰,周顗戮口不屈。”

周勰与其叔父周札周宣季乃义兴周氏豪族。前朝国祚南立,王敦欲图谋荆江,平叛乱军,利用义兴周玘,先后两次以荆州刺史之位诱其出兵,但皆食言。随后周玘被北方高门猜忌,被逼反叛,最终败亡。

周勰继承父亲遗志起兵,却被叔父周札告密,以事败。至于周顗乃是在第一次王敦之乱中都城守将,但事后亦为王氏族人在朝中说情,最终竟被王敦收而杀之。临死前愤慨陈词,却被守卫以长戟刺伤其口,可谓惨烈。

崔映之以义兴周氏自比,暗讽太子与朝廷对于周家的出力不予实利兑现,而周顗帮助了欲行废立之事的王氏兄弟,最终被其收而杀之,更是暗讽贺家。崔家和当年的周家一样,非一等高门,意图建立事功而获得擢升,却在各方势力的拉扯挑拨下,一次又一次地内耗,最终落得悲惨的下场。

崔映之浅颦轻笑,淡淡将在座众人扫视,最后落在了太子元澈的身上。她的人生不过十几春秋,男女情爱何其陌生,但如今她在明白这些之前,早已明白了何为彻骨的恨意。她慢慢取下鬓边一只发簪,与那阕对语一道,呈放在了周恢的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望殿下转交予臣女的父亲,至于是否能劝动,臣女并不敢妄想。”

海棠花谢,掠过美人鬓边,恰如夏日一场豪雨。她下唇微肉,仿佛开口便是娇语莺声。一双美目俏若银勾,却在盛景之下流露出一丝悲戚。她端庄行了一礼后退下,带着她的豆蔻年华与此生境遇,诠释着这个盛放与颓败并存的夏日。

保太后此时已是怒极,但由于宿卫尚未赶来,她对于眼前两人的对答毫无还手之力。那些隐晦的词语,在这片珠泽邓林中,愈发露骨。而在席的关陇精英,也在考虑着如何表态。

有人离席,有人作答,有人静默不语。

元澈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呈上来的答语,除了彭耽书所对“王处明沉王含,王导隔江发丧”颇有意味,其余人所答或在情理之中,或模棱两可。待将所有答语阅览过,元澈环顾一笑道:“陆侍中的答语呢?陆侍中文心雕龙,风骨之冠,孤还未曾见到呢。”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陆昭还在席间,如今却不知去向。保太后原本对元澈行径颇有疑虑,方才崔映之出对,语间暗指,无异于当场揭露贺氏图谋。

其实对于崔谅的利用,保太后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崔氏兵盛,但于朝中并无底蕴。政治交锋与交涉,重在分寸,此等世族一旦崛起,必会将积压已久的权欲倾于事功之上,不仅难以制约,也极易破坏朝堂上的平衡。因此对于崔谅的后续处理,保太后还是抱有功成而烹之意。杀储君,矫诏令,自然要交给这样的门户去做,之后论罪,便是理所当然。

如今太子忽然当众揭露此事,不仅影响崔氏的观感,更会影响陆氏的抉择,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陆昭面见元澈的。

“陆侍中偶感不适……”

“皇后何必瞒我呢?”

皇后正要描补,元澈却强硬打断。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的数百名宿卫也逐渐围拱过来。在场女眷众多,已有不少人开始惊惶,毕竟太子常年征战沙场,对于血流成河的场面,想必早已不足为怪。他侧了侧头,愁眉不展地对身边的冯让道:“既然陆侍中架子大,那你们就去请罢。”

冯让正要命人搜殿,保太后忽然喝令道:“太子且慢。陆侍中确在后殿,是老身让她暂避的。太子当知,如今玉笺上姓名已定,为避礼教之大防,还请太子勿要轻举妄动。”

男女之防,本朝并无援例,只是女子订婚后,婚前则要避免与定亲之人相见。至于其他人,倒不在此例。坐在眼前的皇后为女侍中时,入潜邸前一日,仍与凉王当面玄谈,词句珠玑,还为时人之美谈。而陆昭几日前也曾入丞相府,与贺祎面谈政事。

此语一出,在座的众人对太子与渤海王最终的选择也就了然。保太后看了一眼席中的崔映之,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既然太子这边已是无望,为家族计,倒不如转投渤海王。

此时,长乐宫宿卫也接连赶来,与太子的戍卫相对,颇有大动干戈之势。

皇后见此情景,向保太后轻声劝道:“明日太液池设宴,想必禁中有所请示,太子久留于长乐宫,只怕不妥当。若太后有顾虑,不妨请人将题目递了去,待陆侍中作答,再传出来,倒也免去了二人见面。”

太子于长乐宫逗留过久,皇帝未免生疑,进而可能会有所布置。此时事态尚未恶化到兵戎相见之时,保太后自己也觉得应避免刺激各方,以至于徒生变数。只是两人传语,她也颇为担心。

皇后道:“太子所出题目,如今众人都对的差不多了,再有典故,也不会出大格。”见保太后仍有疑虑,她低声劝道,“太后,依臣妾看,太子不得到陆侍中的回答,是不会走的。”

保太后干笑了一声,终于松了口:“也罢,那便派一个人递了题目到陆侍中那里。”说完,用目光示意了身边的倩秀。

倩秀走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题卷,然后走向水榭后的一间殿宇中。

殿宇内,一双清泠的凤目透过蓊郁的竹林,望向水榭处的灯火通明。月色下的繁华多少都透着那么一丝凉薄,绮罗之下,女子的轻躯衬在凶悍的宿卫之间,竟无半分柔弱之态。只是海棠花艳,美如崔映之,这样容色终究承受着世家一次又一次的滥用。

那支发簪上缀着几朵浅粉的桃花,与她的衣衫并不相配,想来是因极为珍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日日簪在发间吧。当她摘下发簪的那一刻,大抵也意味着与家族的诀别,与桃李纷盛的人间诀别。

而这样的诀别,她还要目睹多少次?王韶蕴的分肖髻与鸩酒杯还历历在目,崔映之的桃花簪与生死语却已逼至眼前。

“陆侍中。”倩秀温声一唤将陆昭的思绪暂时打断,“这是太子殿下所出的题目,请陆侍中联对作答。”

陆昭默默看了一眼题卷,然后静静摊开双手。女子的手不过方寸之小,毫厘之薄,它曾题诏天下,曾执金印紫绶。天下弱水三千,并非都入了海。若它能执掌更大的权柄,托骥于自己的才智,是否便可以避免这样的诀别?

目光瞬然冷下,极寒之处,尽是凉薄。

刘更始杀刘縯,刘秀悲痛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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