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1/2)

几名掌事相顾一视,而后道:“照着如今计量水位的增长速度,若雨不停,恐怕将要决堤。”

几名掌事虽然说完,但心里对后续结果也没有抱以任何期望。下游住的多是小民,这群关陇世族在京畿盘桓百年之久,每每遇到这种选择,都是保住水碓和产业,开决堤岸。死几个小民不要紧,保住这些庄园产业才至关重要,毕竟这些田产既是钱帛的来源,也是供养部曲的支柱,而这二者都是决定世族是否具有实力的底色。

然而正当他们泄气的时候,却听见上首有人吟咏道:“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陆昭念及此处,默然长久,而后道,“谢公风雅,却不知此诗作后,或失性命啊。山之泰也,水之势也,开山浚水乃人之工事,本应敬畏天地。前事之险不能自省,后竟非议孟顗不肯开掘湖泊,讥其不利百姓。呵,殊不知他家园墅水碓决堤,所涝死者,万万户。”说罢,陆昭转身,目光凛凛看向众人,用颇为随意的口气问道,“倒不知今日,从谢者有,?从孟者有谁?”

此言一出,众人皆摒弃凝神,蹙眉深思。

方才陆昭所咏,乃是南朝谢灵运所作《过始宁墅诗》。谢灵运得势后,童仆门客数万,因此大兴劳役,从始宁南山到临海一路开山浚湖,营造园墅。这一举直接惊动了当时的临海太守王琇,以为是山贼要借水淹城,因此兴兵讨伐,后来才知是谢灵运。但这一骚乱,却差点至使谢灵运丧命兵戈之下。谢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要面对世家压力的却是王琇。虽然表面不曾表露,史书中也只写“心安”二字,但当谢灵运邀请王琇随他一同在始宁园墅游玩时,王琇断然不肯,也知其大不满。

然而谢灵运好动山水的毛病却没有改。会稽东有回踵湖,谢灵运之后上书要决湖开田。虽然朝廷已经批了下来,但是孟顗却认为湖水有水产,乃是当地百姓赖以生存之地,且决湖一定会淹涝民宅,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溺死,因此据不执行。其实但凡世家都明白谢灵运这个利民举措的背后利益。百姓流离失所,自然就可以借此机会将这些人的民籍黑掉,所拥有的地产自然也无法估计。世家大族借此机会出手,荫庇流民作为荫户,壮大自己的私产。所谓利民,不过是利己而已。

如果是旁日,这些世家自然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是今时今日,这个说法却让人心中激起千层浪。

谢灵运是陈郡谢氏,谢云也是陈郡谢氏啊。这些事迹都是史载的事实,他们陈郡谢家是有着残害百姓黑历史的世族,他们家为了自己的产业和富贵,把百姓的生命视作无物!现在,他们依然如此!恰好,我们刚刚把这个家族埋汰了一遍,如今我们难道要追随这个残害民生的“谢”吗?

陆昭的一问开始叩开了一个个世族高层的心。他们忽然发现打到谢氏的背后还埋藏着一个维护民生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已经因为这一次与薛、谢两家的路线斗争,成为了一个政治上必须坚持的理念。放弃这片水水碓,维护下游的百姓们,不仅仅是他们现在的职责,更是他们日后执政的一个政治符号,甚至说是一种政治信仰都不为过。一旦他们摒弃了这一点,便与他们刚刚谩骂埋汰的谢家一样,形如猪脬,德微尘埃。

王峤隐没在人群中,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先前,他太过注重谢家。如今他才知道,清议的盛宴,谢家就是席间的一道菜。这道菜什么时候上,谁要吃,为什么去吃,吃完后要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远远要比谢家是什么菜要重要的多。

陆昭知道,要给这一群世族统一意识形态、打造信仰,有多么困难。但此时此刻,这是唯一可以实现的机会了。现在,谢氏作为对立面已被这些世族高高竖起。又因魏帝强封太子乳母一事,这个国家的荣誉与封赏的架构全部崩塌,皇权的权威已经跌倒谷底。但这跌倒谷底之后,人们总会寻找填补荣誉空虚的地方。这也给了她掀起这场意识形态之战、并打造属于自己的高效权力架构一个巨大的操作空间。

世族的黑暗面有人性使然,亦有社会结构使然。利用信仰与荣誉的空虚,借由世族自己打造的舆论圈子,把他们推向自己设计的意识形态高地,即便不能尽善尽美,也要尽力洗脱这份黑暗。至于世族们损失的利益,都水长丞之失的相关者都有谁,谁自然要被这群世族瓜分,从而买单。

“愿从孟顗!”

“绝不从陈郡谢氏之后!”

“王氏子弟百人,已携家丁,愿从尚书,护我家国百姓!”王峤最终也站了出来。

高呼声此起彼伏。

陆昭深吸一口气。世道的舆论也好,世族的力量也罢,都如深渊流水,必须涌动到表面反射光亮,不然它就与黑暗一样。

挽救

“谢家犬子, 败我大事!”

一声狠戾的怨语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蓦地在房间响起,一时间门外的婢女们噤若寒蝉。

房间内, 薛琬将密章撕成碎片,横眉叉腰, 目光怨恨地看着房间内的一切。薛益小心翼翼膝行躬身, 亲自将一地碎瓷捡拾起来,交与仆人,随后将已被撕成碎片的密章拼凑起来。他先草草一览, 随后惊恐地看向父亲,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谢颐已被陆放大张旗鼓地护送归都, 一封请辞表趁着朝中有人上奏渭河汛情的时候,被送到了御前。如此轻易辞去了淄川王友一职去任尚书侍郎, 这会让皇帝怎么想谢家,怎么想主持这场清议的薛家。

薛琬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叔父如今到哪里了?”他原想借着这份调令趁机派兵, 以陆放私扣中枢要员为由来在后续清议中营造陆昭滥用权柄的形象。然而谢颐竟然轻易请辞归来,他这一番布置又落了空。

“叔父已陈兵渭水与泾水交汇处。”事已至此, 薛益也知埋怨谢家无益, 因此道,“父亲,谢家郎君气度闲雅, 从不强作激言。此信措辞似有不平,想来是受了陆放的激将法。”

自然是受了对方蒙骗,薛琬怒而不语。其实, 他还想借由此次京兆府出兵, 可以对京畿有所清肃,继而打压因薛家频频遭受打击而产生的内部不稳的苗头。如果现在京兆府就这样无功而返, 对于薛琰的威望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无功而返不可取……”薛琬叹了一口气,“若能够就近取功也是大善。你去传信你叔父,莫要执门户私念,先以国事为重。”

人力,物力,原本因世族们的各有算计也因这一场舆论化作了高效的集体运作。世族们或携部曲,或领子弟,将渭水沿岸的民众暂时迁至安全的地方避难。那些营造的水碓旋即也被世家们自行拆除,随后投入人工,开始掘渠引流。

那些随行于陆昭身后的官员们也都各自奔赴指派的地点,引导乡人们修筑防汛工事并阻止部曲,护送老幼。汉中王氏在京畿附近的庄园不多,随后,王叡将自己所负责的迁徙民众暂时安排在长安的一处空闲宅院内,并派家中役使送去大量衣物和热食。

难民们聚在一起,难免讨论今日所发生的事。几碗粥羹下肚,众人也敞开了话。

“王家那是好官哩。”老人放下带着缺口的瓷碗,“我们是从谢家水碓坑那里过来的,谢家没派人来,是人家王郎带着我们回来的。”

“谢家小子当了大官。”一名壮年抬起头,他才下工便逢大雨,旁人都吃完了,他还没饱,但听见谢家二字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插话的资本,遂道,“我与李二半路上都看到了,谢家郎君好大的排场。”

“呵,人家清风两袖朝天去,谁和你这泥里爬的话短长。”

不远处的廊下,一名工地掌事跪在王叡身前,叩首道:“主上家中多事,多亏王相国相救,卑下替主上谢过相国。”

王叡已换上家中闲居的服饰,一袭玉带白的中衣,赤脚着一双木屐,立在回廊微弱的灯光下,如同头顶天华。他轻执羽扇,半隐笑意,抬了抬为绸缎遮蔽的右手,慵懒的双目流光溢彩:“两家姻亲,本该如此。只是大尚书今日有事,还要筹备泰冲的接风宴,这几日,掌事即便有所建议,也要谨慎选择谏言。”

“是,是,卑下一定谨记。”

王叡抬起了目空一切的眸子,横向院中搭建的窝棚扫去,问道:“那几个南人家奴是你家主人买下来的?”

“哦,不是。”那掌事道,“现因这修缮宫城和营造京畿的差事,南人北上是常见。陆将作调南人各家工匠,有余下来的,也去各家帮忙看看营造法式。”

“知道了。”王叡轻轻挥了挥手,“你也去歇息吧。”

待掌事离开,王叡也不急着回去,转身静坐于廊下赏雨。薛家与谢家在清议上的大事化小,小事作大,不过是技巧,是招数。而陆昭将百年前的诗人与史实挖出来去针砭功过,引发导向,是政治,是本事。且后者的所作所为,早已上升到国家利益与意识形态的层面上,所倾注调动的力量,所关注掌控的大局,自然也是天壤之别。

谢家的未来已是无望。灾难来临,政治人物无法到场,甚至还处在宴饮欢笑的舆情之下。而他的对手,早已在风雨中坚定地踏出了每一步,发出每一个正确的而声音。百姓在一片汪洋与泥泞中看不到的政治人物,愤怒的遐想就注定在狂风暴雨和灯红酒绿中来回切换。旁观者进行着最具杀伤力的思考,而被观察者只能默默承受着舆论的凌迟。谢家与薛家都不具备足够的政治敏感度,因此他们将失去一切。

以现在的局面,他已经很难再帮助谢家做些什么。陆昭借由底层舆论来巩固如今的意识形态的战争结果不可谓不高妙。世族虽然在声望与仕途上依靠上层圈子的提携,但是在决定底牌与实力的乡土上更依赖乡望。此次关陇各家虽然多少有些钱财上的损失,但是在乡望上确有不少提升,就连汉中王氏、陈留王氏这样的外来门户,因在京畿有所经营,也是获益不少。如果现在在朝中公然回护谢家,那么也会收到整个乡土利益链所形成的反击。

所以与其想办法回护谢氏,倒不如看看陆昭后续会属意何方。毕竟对方摆了这么大的局,不可能没有后续的权力收割。

薛、谢二家的式微必然会导致吏部、度支、和京兆尹的调动。如今靖国公已摆明了不参与朝政,陆扩、陆明俱是两千石,而陆归执掌秦州更是重中之重,这些人应该不会再有调动。陆放在淳化经营数年,在没有产去新平郡的褚家之前,一定还会继续扎根此处,形成陇山上下的夹逼之势。因其功勋,来日应当是转抚夷督护部。如此一来,陆家能够调动的人选也就不多,未来应该会对陆冲有所安排。

王叡闭目凝思,他现在要确定陆昭到底对哪个位子动了心思。所有争端的起因是永宁殿动乱一事,继而是牵连世家子弟们的党锢之争,这个案子至今还没有一个定论。王叡微微睁眼,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东汉党锢之狱后,皇帝通过宦官和黄门北寺狱的设立,直接掌握了一部分司法架构和审判权力。宦官能够大肆剿戮名士,穷捕钩党,是因为寓所不设在廷尉和外朝架构下,所有的审讯和监管过程都可以随意控制。之前,彭耽书帮着那些世家子弟争取的就是审讯和监押程序的合法权,不要像东汉党锢之祸那样因太过偏离司法程序而造成大量的滥杀和错杀。虽然能帮助世家暂时撑住场面,但如果皇帝或者卫尉、李令仪一方被逼到绝境,未必不会将这些子弟隐诛。真到了这个局面,陆家也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陆昭应该还是要争取让这些人平稳落地,如此一来,就不得不针对由皇帝把持的黄门北寺狱采取一些制约措施。首先,自然是要通过任免黄门令来控制监狱,或分化拉拢,或集中打压。其次,就是任命亲信担任京畿地区的司法与行政长官。东汉时,世族们通过司隶校尉、河南尹、洛阳令等来控制洛阳狱来风停昂立。担任这些官职的人,在权力上可以在京城范围内纠察不法,缉拿豪贵,这其中便以司隶校尉为尊。如今京畿在长安,那么陆昭很可能要借由陆归的力量来争取一个京兆尹。

一切都可以说通了。为何今日一定要借由都水长丞来发难,问责京兆尹与吏部。通过在影响这两个节点,掌握一部分司法权力和□□机构,就可以进一步对掌控黄门北寺狱的人进行直接打击,继而救出那些世家子弟们。现在陆昭在清议中看似将最猛烈的进攻对准了谢、薛两家,但其实是在为京兆尹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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