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2)

信里讲,大姐夫会到火车站来接,结果等了两个钟头,鬼影子也未见。早晓得这样结果,就不带许多行李回来,挤公交,太作孽。

薛金花说,一定是忙忘记,姑爷肯定也不想,男人挣钱辛苦,勿要同大阿姐讲。

玉宝不语,开始一趟趟往楼上搬行李,第一趟上去下来,薛金花将面糊搓成粒,用筷子拨进钢钟锅内,再搅散,第二趟上去下来,薛金花将红番茄,切成小块摆进去、拿铁勺滑动滚汤。第三趟上去下来,薛金花洒一撮盐、打散蛋花,滴几滴小磨香油,红红黄黄白白一小锅,香味散开,蒸汽爬满油烟窗。第四趟上去下来,玉宝前脖后颈皆是黏汗,薛金花在和邻居搬弄事非,习惯性压低声音,嘀嘀咕咕,糊满油烟的电灯泡,令面孔蜡蜡黄,媚眼眯细,忽然攒眉轻笑说,这老棺材!

玉宝拎起一麻袋往楼上走,邻居惊声说,嗳,这不是玉宝嘛?啥辰光回来的?玉宝说,哦,赵阿姨,刚刚回来。再多看一眼,心底吃惊,咋老态成这副样子。

赵阿姨说,蛮好,回来就好,去新疆时还是小姑娘。抬手虚虚比个高度,这样高,扎两只小辫子,如今回来成大姑娘了,结婚了么?没呀!男朋友总有!

玉宝笑笑,攥紧麻袋两只角,往楼梯上拖,薛金花说,不讲了,面疙瘩要泡发了。赵阿姨意犹未尽说,急啥,再讲一歇。玉宝的麻袋里皆是洋山芋,一颗颗和木楼板层层碰撞,彼此较劲,咕咚咕咚震天介响。有邻居隔着门,大声说,打雷啦,不晓轻点!玉宝不语,继续拖麻袋到四楼,拖进房内,拖到阳台。这才长舒口气,抬眼平望,密麻竹竿子,搭满“万国旗”,到处是声音,吵相骂声、刷马桶声、自来水声、婴孩哭啼声、无线电唱戏声,自行车打铃声,有男人扬着花腔叫卖,还有坏的棕棚修哇!藤棚修哇!从弄堂头一直到弄堂尾。

她想起在新疆的时候,关起门来,静的掉只针在地上能听到响声。

空气潮闷的很,梅雨天要来临。

玉宝站了会儿,回到屋里,薛金花坐在桌前,翘只脚吃面疙瘩,抬眼说,要吃哇?还有的多。玉宝说,不饿,出火车站买了两块条头糕、一块双酿团吃,堵在肠胃里,感觉泥心。薛金花说,吃杯茶压一压。玉宝从包里翻出茶杯,寻到热水瓶倒了半杯,太烫,搁边上凉着。

薛金花捞面疙瘩吃,忽然笑了说,还记得隔壁幢楼的王双飞么,玉宝老早在清华中学的同学!玉宝说,不记得,没印象。薛金花说,哪能会得没印象,王双飞面孔上有块胎记,黑魆魆的,还会得忘记?玉宝说,我回来在哪困觉?薛金花说,王双飞没有上山下乡,顶替父亲进了手表厂,家里生活还可以,但一直寻不到女朋友,条件好的厌鄙那块胎记,条件蹩脚的又看不上。玉宝说,我想去混堂淴浴,坐了五天六夜的火车,一身臭汗。薛金花吃吃笑说,前一腔我们弄堂里,汰好的女人内裤、胸罩早上一竹竿晾出去,夜里收回来就没了。晓得招贼惦记上,无论是花面的、素面的、棉的、绸缎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老太太穿的也偷,荤素不忌。玉宝晓得被谁破了案,玉凤!

玉宝说,大阿姐?薛金花说,那天玉凤在家休息,听到阳台有声响,跑过去看,王双飞成了空中飞人,手里拿着叉钩正在钩胸罩,听得玉凤大喊,总归做贼心虚,一脚踏空落下去,两条腿摔成残疾。玉宝说,也是罪有应得。低头拉开箱子拉链,取出毛巾洗头膏香肥皂,又问一遍,我住在哪里?薛金花说,我不晓,等姑爷回来安排。玉宝咬咬牙不语,拿了换洗衣裳和毛巾等物,装进袋子里,说我往混堂淴浴去,往门外走,薛金花说,白开水倒了又不吃,浪费!

玉宝浑身白里透红,像煮熟的一尾虾子,氤氲着腾腾热汽从里间出来到外室,外室摆着七八条窄床和矮凳,皆被女人占满,也不去挤,用毛巾包裹着头发,打开更衣箱站着穿衣裳,才戴好胸罩,套上内裤,哪想到门口帘子一掀,进来个男人。所有女人怔住,和男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手足无措,直到男人转身出去了,大家方回过神来,有些女人赤条条还没及穿衣裳,当时吓呆了,也忘记用毛巾捂上身下身,越想越气煞,几个老阿姨讲大家都不要走,一起找堂主讨要个说法,人多力量大,不能这样白白被看个精光。

恰巧堂主挎着竹编篮子进来兜售,篮子里摆着青萝卜块、生梨块、盐津枣、卤汁豆腐干、果丹皮、桔子汁,扑扑满出来。

老阿姨穿着背心短裤、头发滴水地团团将堂主包围住,堂主护紧篮子说,做啥? 老阿姨七嘴八舌说,一问堂主,怎会得有男人独闯女汰浴间?开天辟地头一遭。堂主说,我哪晓得!老阿姨江北口音说,二问堂主,男人进来时,尼在拉块?堂主说,我能在拉块,我在切萝卜、切生梨。老阿姨说,三问堂主,是切萝卜切生梨重要,还是看大门不让男人进来重要?堂主说,都重要。老阿姨说,四问堂主,我们被男人看光光,总得有个说法,怎么办?堂主说,怎么拌怎么拌,凉拌! 老阿姨说,堂主不讲道理。堂主说,就看看又不会掉一块肉,小题大作!老阿姨说,我们要报警。堂主说,这是事实呀!气哄哄挎着满篮子出去了。

老阿姨说,就见不得堂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报警报警。

玉宝没有参与,她有更重要的事做,临回上海前,在布店买了两匹布,拿去裁缝店里,她撕下张《大众电影》的插页,是庐山恋演员张喻的彩照,嘱咐裁缝照着裁,浅蓝色的棉布裁了条西裤,红蓝格纹的确良裁了件衬衣。现在穿在身上,再把方跟皮鞋擦拭干净,拎着袋子离开了混堂,刚回到家,入耳是麻将牌被推倒哗拉声,薛金花和麻将搭子,躲在阁楼,凑齐一桌,偷偷打麻将,忽然听得楼下响动,唬得不敢动作,探过头张望,是玉宝在走动,唿口气,瞧她单肩挎着皮包,要出去的样子,大声说,夜里早点回来,玉凤讲,要烧一桌好小菜庆祝。玉宝刚要回话,薛金花已经缩回头说,杠上开花,瞬间急风骤雨声一片。

玉宝出了弄堂去乘 42 路公交车,乘了四站路,到襄阳南路下来,慢慢往新乐路方向走,这里是上海闹市最中心,迎来过往的皆是打扮时髦的男女,她这身衣裳,在新疆刚做出来时,所有人都夸洋气,但此刻相较下来,倒有些落伍了。

不过,她不是个虚荣攀比的女人,乔秋生这样夸赞过她,想起乔秋生,她已经站在他住的石库门前,为即将到来的见面而欣喜。

冷遇

林玉宝记得知青串联到上海时,去过乔秋生的家一趟,而今玉宝刚回城,有些地方不识了,但这爿石库门,清水墙、乌瓦顶、黑漆门、铜门环,随处可露的古迹和心机一点没变。

寻着门牌号码走进楼里,上到三楼揿门铃。一个妇人欢欣的嗓音传出,不是讲堵车要晚到么,倒来得快!门拉开,看到是玉宝,显然印象深,立刻认出了来人,笑面孔顿时搭僵,又明知故问,寻啥人?玉宝也认出是秋生娘,笑说,阿姨,我来寻秋生,秋生可在家?

房间里小菜的香味顺着门缝扑出来。

秋生娘淡淡说,秋生不在,有啥事体?玉宝说,我是秋生的女朋友林玉宝,我来看秋生。秋生娘说,林玉宝、林玉宝不是在新疆么?玉宝说,我从新疆回来了。秋生娘喃喃自语,哪能就回来了?!玉宝不语,秋生娘站着不让,一个爷叔声音从背后传出,堵了门做啥?装门神?半天没人答应,索性凑过去,也愣住。玉宝主动说,叔叔,是我林玉宝。秋生爸爸说,哦!林小姐。神情难免复杂,橡皮红的嘴唇嚅动,任平生三寸不烂之舌,此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忽然听得对面邻居推纱门声响,立刻拿出家长派头,沉下脸色朝秋生娘说,还不进来,丢人现眼。谁也不理,鼻孔朝天背着手走到饭桌边,皱着眉重重坐下。

秋生娘眼睛一闭一眨,撇撇嘴角说,进来吧!玉宝说,这是我带来的新疆特产。秋生娘接过随手丢到鞋柜高头,玉宝看了不语,走进屋里,桌上摆了凉菜,马兰头拌豆干、四喜烤麸、熏鲳鱼、白斩鸡、桂花糖藕、心太软、臭豆腐、糟香拼盘,盘盘碟碟垒起,明显是在等贵客来。

秋生爸爸好半天才说,坐!又朝秋生娘说,倒茶!玉宝坐下,秋生娘不动。又过半晌,秋生爸爸说,啥辰光回来啊?玉宝说,今朝刚回来。秋生爸爸和秋生娘对视一眼,倒蛮巧的嘛!玉宝说,此话怎讲?秋生爸爸又不响了,朝秋生娘说,去取一对碗筷来,挟些凉菜给林小姐品尝,新疆吃不到。秋生娘磨磨蹭蹭,玉宝摇头说,我吃过晚饭来的,秋生啥辰光回来?秋生爸爸说,秋生在单位加班,估计要加到夜里十点钟。玉宝的目光扫过桌面,秋生爸爸会看眼色,立刻说,有亲戚、亲戚要来,总归要招待。

秋生娘抬头看钟,脱口而出,嗳,快要到了!

玉宝说,我先走吧,叔叔能否给我一枝笔一张纸,我留个电话,让秋生回来打电话给我。秋生爸爸吁口气说,这样最好!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圆珠笔,寻半天没寻到纸,把个空了的大前门的香烟壳子,从边沿拆开,摊平,递给玉宝,玉宝低头写好,再递过去,见秋生爸爸袖着手不接,便摆在桌面上,站起身说,我先走了,再会。秋生娘脸色阴转晴说,再坐一歇。秋生爸爸咳了咳嗓子。玉宝咬紧嘴唇不语,走到门外,听到身后嘭的一记关门响,眼眶顿时红了。

玉宝握住木梯扶手,两腿发抖地往下走,楼梯间仄逼昏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等到走出楼,斜阳映着褪了红的春联,不远有老虎灶,一股股热烘烘的水蒸气从锅盖边沿冒出来,玉宝走过去,螺蛳壳大点的地方,硬摆出三两张桌椅,听人喊烧老虎灶的小年轻叫小毛,玉宝也喊小毛,给我泡一壶茶。小毛笑嘻嘻说,马上就来。

玉宝挑个面朝外而坐的座位,虽然开着灯,灯泡被水汽朦胧了,光线暗戳戳的,外面愈发显亮,人来人往面孔看得清晰。小毛端来茶壶茶碗,还送一碟六颗奶油五香豆。玉宝倒了茶到茶碗里,慢慢吃着。小毛坐到旁边搭讪,阿姐看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玉宝开始不语,后说,我们老早见过。小毛说,可曾老早住在这里、后来搬家了?玉宝说,不是,老早和乔秋生一道来的。小毛恍然大悟,哦,是乔阿哥的朋友啊!阿姐今朝是来道喜的么?玉宝说,讲清楚,道哪门子喜?小毛说,阿姐原来勿晓得呀!玉宝说,小毛讲出来我不就晓得了,还是说不好讲?小毛说,没啥不好讲的。乔阿哥五月份要结婚了,今朝新娘子先搬嫁妆过来。

玉宝的手捏不住茶碗,索性放下,欲要开口,小毛突然抬手指着道,来了来了。就听得噼噼啪啪放大地红,足足炸了三分钟才停歇,又听得大卡车轰隆隆碾地声,围观看闹忙的人驻足老虎灶门前,透过人缝,玉宝望见卡车后面满满当当塞着家什电器,崭新簇亮,上等货色。也望见下车指挥的乔秋生,穿着西装,头发油光,一脸的意气风发,看得出,乔秋生这几年过得十分惬意。

小毛拨开人群叫阿哥,阿哥!秋生说,做啥?没看到我现在忙来兮。 小毛说,阿哥的女朋友来了。秋生说,这种玩笑不好乱开,要出人命!小毛说,真的!阿姐霞气漂亮。秋生不听,自顾朝司机大喊,往前往前,不要停!司机探出头嚷嚷,勿好再往前,再往前要撞上晾衣竿!秋生额上青筋直蹦,声嘶力竭,听我没错,快点快点,往前往前,我喊停再停!

小毛看着车子远去,挠挠头退回来,发觉阿姐已经走了,茶吃半壶,奶油五香豆一颗未动,他端起碟子照旧收好,留给下一位来吃茶的客人。

秋生等司机等人卸下家什电器,再捆绑着背上楼摆进房间里,付了钱又多给两条大前门香烟才算结束,在玄关处换拖鞋,秋生娘说,泉英、泉英爷娘和娘舅人呢?秋生说,在后一部车子里,我讲抄小路走,不听,自说自划非要走淮海路,好哩,堵得寸步难行。拎起皮鞋要摆到鞋柜里,抬眼看到柜面摆着鼓囊囊的马夹袋,打开来说,这是啥?脸色瞬间大变。秋生娘说,要死快了!林玉宝竟然寻过来!好巧不巧,就今朝寻过来。吓死我了,生怕帮泉英、泉英爷娘和娘舅撞上,要出大事体。

秋生看着两袋吐鲁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枣、一铁盒天山雪莲和肉苁蓉,心底五味杂陈。默然走到饭桌前坐下,香烟壳子上的笔迹熟悉,拿起来细看说,这是啥?秋生爸爸说,林玉宝留的电话,让秋生回来、有空打过去。

秋生腾的站起身要往门房间打电话,秋生娘想要阻止,秋生爸爸却摆摆手说,到什么时候了还摇摆不定?秋生,同林小姐早点讲清爽也好,五一就要结婚,这是一门好亲事,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家宴

潘逸年和孔雪坐在长椅上,同来的张维民尿急,往襄阳公园里寻厕所间。

孔雪说,建造鸳鸯楼的事体,听闻普陀区房地局、指名交由潘总负责,恭喜恭喜。潘逸年说,勿要相信,八字没一撇的事体。

孔雪说,不管哪能,凭我俩数度愉快的合作关系,装修这块,还需潘总再次提携。潘逸年不语。

孔雪抬手撩过鬓边卷发,笑说,夜里七点钟百乐门,潘总去白相么?曹总、周总、徐总会去,还有一位香港搞地产的李先生,李先生最欢喜跳舞。

潘逸年不语,目光随意落向斜对面长椅,坐着一位年轻小姐,肌肤雪白,愈发衬得发乌黑、唇鲜红。

当然,上海滩灯红酒绿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潘逸年见多识广,也非好色之人,只为小姐流泪而多看两眼。

一缕潮闷的风吹过梧桐树,筛下几点湿意,好像落雨了。

孔雪说,潘总?没回应,孔雪又叫一遍,潘总!潘逸年说,麻烦侬一桩事体孔雪说,啥事体?潘总勿要帮我客气。潘逸年却看到那位小姐、站起身离开了,便笑笑说,没事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