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浊的泥水扑头盖脸向朱聿恒打来,眼前的世界瞬间黑暗。
风浪夹杂着木材、杂物、混乱的人群,在这一刻狂涌而至。
黄河大堤,终究还是失守了。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丝念头,耳畔轰然作响,朱聿恒已经被混浊的水淹没。
他在水中憋着气,一手挥开面前的浊水,一边抓紧开封知府的手,免得这个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发生不测。
激湍浪头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艰难冒出头,看见旁边尽是汹涌相撞的浮木与杂物,被迅猛的浪头携着朝岸上狠狠撞击,凶险无比。
幸好,他们就在堤坝之下,出了水面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开面前的浪头,竭力先将已近昏迷的开封知府推上去。
然后,他扒住破损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从水中抽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团漆黑淹没。击打在他身上的暴雨,呼啸刮过耳边的飓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
一道剧烈的刺痛,直划过他的右肋,然后迅速烧灼开来。
像有一把钝刀敲断他的肋骨,歇斯底里的痛让朱聿恒无法呼吸。
与两月前身处三大殿的烈火一样,他的身体僵冷,彻底失去了控制,直直地跌进了激流之中。
已经上了岸的众人蜂拥而来,所有人惊惶狂呼。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带着众人飞扑下水,想要将殿下救起。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狂涌的浪涛在崩塌的堤坝之上激荡,黄浊的急流将一切卷走,彻底消失了朱聿恒的踪迹。
“……在看什么?”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听到有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因为他神志恍惚,耳朵隐隐轰鸣,外界的声音也仿佛水波一样流动,似幻如真。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着他的手指,轻轻缓缓地一根一根抚摸过,回答说:“你来看看这双手嘛,这骨骼,这韧度,这柔软性……”
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的嗓音并不如抚摸他手掌的动作那么轻柔,略显低喑,在此时朱聿恒刚刚复苏过来的听觉中,仿佛午夜梦回时的耳语,让他有一种脱离噩梦的恍惚虚浮感。
这声音,他认得。
阿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握住他的手……?
脚步声响起,旁边那个说话的男人走近了一点,嗤笑道:“不就是一双手嘛!让我看看你拼死捞起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对哦,我还没看过他的脸!手这么好看,脸应该也不差吧?”阿南放开朱聿恒的双手,伸手在他脸上抹了抹,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说,“这满脸淤泥,又披头散发的,谁看得清他长什么样。”
“别看了,反正再好看也没有公子好看。”那人催促她,“快走吧,之前在顺天你就闹得够大了,这回再被人发现,麻烦可就大了。”
“我会怕麻烦吗?”说是这样说,但她终究还是放下了朱聿恒的手,恋恋不舍道,“好想把他带走啊,这双手能为我做很多事情的。”
“下次来开封再找吧。你在大火中复发的伤该静养了。再说了,你现在是从顺天逃出来的,就算你能带他走,又哪有时间调、教新人?”
顺天,大火……
朱聿恒的脑中,似乎被一根锐利的针猛然贯穿,让他混沌的大脑,陡然清醒过来。
他听到阿南懊恼道:“他不是开封人啊,他就是神机营算计我的那个混蛋。”
“什么?那你还把他救上来!要按我这暴脾气,就算他爬到岸上了,我也要一脚踹下去!”
“别啊,他要是死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一双手吗?这双手很好用的……”
她没再说下去,只紧握着他的手。她掌心的触感,让朱聿恒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在困楼的黑暗之中,她贴着他的手背,指引着他将那楔钉榫慢慢起出的那一刻。
现在模模糊糊中回忆起来,那时她的声音与覆着他的手,其实都是在算计自己。只是那时的黑暗,让这一切显得暧昧起来,以至于现在想来,一切恍然如梦。
但也只是一瞬,她最终还是放下他的手,站起了身。
朱聿恒竭力睁开眼睛。模糊昏黄的视野中,他依稀能看到她弯腰洗手的身影。
粼粼波光从她的脸颊后逆照过来,闪闪烁烁之中,她的身形被晕成模糊一片,无从看清。
他只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未曾回头一顾。
只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那男人的声音渐远:“你现在手废了,别像以前那样逞强了,要再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和公子交待?”
而阿南的嘟囔,如幻音般传来:“救都救了,你就别啰嗦啦……而且这次黄河堤坝坍塌,也有我的责任……”
这最后的话,让他神志猛然恢复,陡然睁大了眼睛。
顺天大火,黄河崩塌,她都在其中。
她究竟做了什么,她背后的公子,又是谁?
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天色昏暗下来,后背是滩涂渗上来的冰冷,在入夜之后透出寒意。
天河疏淡,头顶是旋转的繁星。
他艰难喘息着,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灯火随着河岸迤逦而来,无数人打着火把,焦急惊惶地顺着泥泞的河岸奔跑寻来。
白天昏黄混浊的河水,此时倒映着火光,一时河岸上下火光通明。
他全身泥浆,是一直随他左右不离的韦杭之最先认出了他,急扑下滩涂,趟过泥浆,来到被放置在稍高处的他,跪伏在身旁查看他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