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快桨,很快便到了海宁,众人将彭英泽抬下船,送入营中。
他的左脚掌被鲨鱼咬断了,怕是回去后要截掉整只脚,否则难免伤口溃烂,祸及全身。
所幸彭英泽个性爽朗,只拍了拍自己的腿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残不算什么,比起这回葬身鱼腹的刘三他们,我已算行大运。再说,若不是南姑娘,这回我们所有人的命都要丢在海里,现在这样已经是邀天之幸。”
阿南望着被抬上岸的伤员们,只觉心下沉重。
朱聿恒开解道:“军中法度完备,对伤残的抚恤和家人的安顿,都有定例,你不必担心。”
阿南点头,挥开了低落情绪,走到船舱中铺开宣纸,喊了江白涟过来,将水下情况一一绘制出来。
“水城在水底十五丈深,日光穿透海水照射,视物无碍。城市介于方圆之间,略呈弧形,约有百丈见方。”阿南在纸上描绘图形,边画边详细讲解道,“规模大约与普通小镇相仿,东西有入口大门,门内是狭窄道路,左右商铺林立,后方是坊间人家花草楼阁。顺着道路一直上去,是一座斜坡,坡上顶端是个高台,因为水波遮挡,所以看不清台上情况,但我亲眼看见青鸾从台上飞出,确凿无疑。”
江白涟大觉不可思议:“原来青鸾是来自水下城池的高台?”
“而且,不只是一只两只,而是四只一起向四面八方射去。”她掠起自己那缕被削断的头发,展示给他看,“另外,这是我太过接近青鸾时被削断的头发。”
江白涟看着那缕头发,尚未明白过来,一直缄默听他们交谈的朱聿恒开了口,问:“看来,得马上派人去钱塘湾海域,查看各处水下岛礁的情况?”
“嗯。钱塘入海口有大小岛屿环卫,粗略看来一个巨大的圆形,而青鸾正在这个圆的中心点,它们向四面八方扰动的水波,已经持续了六十年。”阿南抬手指向后方的钱塘湾,说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六十年来振动的水波,我怕水下屏障难免有了缺失,或许……东海正在酝酿一场大灾变。”
江白涟对钱塘湾再熟悉不过,顿时脱口而出:“若钱塘湾这一圈拱卫岛屿有失,那八月十八的大潮,岂不是再也防护不住了?”
阿南点了点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凝重道:“‘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钱塘江的回头潮号称天下第一,若江海横溢奔腾入城,往往城毁人亡,伤亡无数。前朝便有两次大灾,风雨合并大潮冲毁城墙,全城男女溺毙万余。”
想着那全城被冲毁、万人浮尸的景象,几人看着面前浩瀚碧海,都觉毛骨悚然。
“若海中地势真的在这数十年中被缓慢改变,那么以后每逢大潮水之日,杭州难免沦为泽国,海水倒灌入运河、湖泽,使得杭州府、甚至地势更低的太湖、南直隶一带,百姓流离失所。”朱聿恒的面容上失去了一贯的沉静,“我查过南直隶工部卷宗,近几十年来,杭州修堤委实越来越频繁,冲垮的海堤也逐年增多,想来,这也是水下阵法威力初现了。”
江白涟道:“这个我倒是可以找几个年长的人问问,毕竟我们疍民祖祖辈辈都在水上,老人们对这些年来的水文变化再熟悉不过。”
阿南点头道:“那就拜托你了。”
船近杭州,疍民聚居江上,江白涟的小船就停靠在埠头。他一手抓住大船栏杆,一个翻身便跃到小船之上,动作轻捷得让小船只稍微晃了晃,荡起一两条涟漪便稳住了。
朝廷的官船继续沿着江岸往杭州而去。钱塘江两岸,是巨石堆砌成的海塘,整整齐齐一路排列,在水波冲击下岿然不动。
阿南与朱聿恒打量着这看似坚不可摧的海塘,沉默估算着下一波大潮来临时它是否能抵得住那些剧烈冲击,但最终都只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不过……这只是我们所设想的最差结果。毕竟海中岛屿暗礁都是千万年才形成的巨大屏障,我不信关先生能以区区数十年彻底改变。只要我们及时摧毁水下机关,再填补这些年来海下的折损,相信目前不至于酿成大灾祸。”阿南安慰朱聿恒道,“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担心你。若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真如我们所料在八月十八发作,不知对你的身体,会有多大影响。”
“它既要发作,我们又拦不住,那就让它来吧。”
那贯穿全身的剧痛、那身上相继烙下的痕迹、那步步进逼的死亡,都如同蛊虫般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日夜焦灼难安。可看见她眼中的隐忧,朱聿恒的语气反而轻缓下来,甚至安慰她道:“与杭州城数十万百姓相比,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这水下机关还有挽救余地,那便是邀天之幸了。”
“嗯……”阿南点了点头,想想又询问起绮霞的事情来,“行宫那个案子,现在有进展吗?”
“袁才人的尸身已经搜寻到了,此事是江白涟帮忙出力的。此外,在苗永望死去的房内也有一些发现。”
朱聿恒详细地讲述了她走后的调查所见,又道:“此外,在通往高台的曲桥上,搜寻到了一个我比较意外的东西。”
“什么东西?”
朱聿恒来杭州寻她,自然早已将东西准备好。那是一根细细的金丝,顶上结着一颗小小的珍珠,在他的指尖微微颤动。
日光与波光汇聚在他们之间,细小的金光与珠光在他们中间闪烁不定。而阿南的眼中闪耀着比它们更亮的光彩:“袁才人所戴宫花的花蕊!”
毕竟,她当时留心过袁才人那艳丽逼人的装饰,自然也记得她头上那朵金丝为蕊的绢花。
“对,袁才人是在高台遇刺的,为何首饰会在桥上残破掉落?我想这或许就是袁才人独自跑去高台的原因。”
阿南点头沉吟片刻,道:“来杭州的这几日,我也反复将当日情形推敲了许久。这两桩案子最诡异也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三点:一是苗永望怪异的死法;二是袁才人跑到高台的原因;三是刺客消失的方法。而寻找线索的关键,我认为瀑布那两次暴涨必定值得研究,你命人查看过了吗?”
“诸葛嘉带人查过了,山下水车和山上蓄水池都毫无异常。不过他提出另一个思路,刺客或许是当时在左峰的人,先用瀑布制造混乱,然后沿着那具水车潜入右峰行刺。”
“这不可能。事发后我立即去查看了水车,那具巨大的龙骨水车虽可容纳比较瘦小的人,但一是翻板由硬木制成,坚薄锋利,进入的人或东西必定会被绞得血肉模糊;二是一旦有大一点的东西进入,这水车必定会卡住停止。但事发之时,瀑布水并未停过,因此可以肯定,这水车没有出过问题。”
说到这里,她惊觉朱聿恒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脸上,未曾瞬视。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朱聿恒凝视着她,缓缓道:“阿南,你有点着急。”
急着下水,急着交代水下情况,急着解决应天的案子——
大概她是,随时准备,急着离开吧。
“难道你不急吗?”阿南鼓着腮反问他,“还想帮你早点解决问题呢,看来我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了?”
他转开了脸,目光微冷,说道:“欲速则不达,太急了往往思虑不周,一切等上岸再说。”
阿南自然也知道自己太露痕迹了,她长出了一口气,压下脸上的急躁,可手指还是不住地在栏杆上弹着。
朱聿恒取出袖中的九曲关山,慢慢地解着。在微微起伏的船身上练习毫厘不差的掌控力,显然比在陆地上更难了十倍百倍,但他的手异常稳定,影响倒也不大。
“阿言你进步很大啊,看来离你解出那支笛子已不远了。”阿南撑着下巴欣赏他绝世无双的手,夸奖道。
朱聿恒略略抬眼瞥了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船即将靠岸,码头的水波冲击得船身更加颠簸。朱聿恒抬手按住了九曲关山,将它收入袖中。
就在下船之时,阿南忽然皱起眉,抬手试了试迎面而来的风,低低道:“风向变了。”
朱聿恒看着她,不解其意:“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