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他真的抱了个刚出生的娃回来,就是……阿晏了。我问永年是哪来的孩子,他说是别人不要的。我看阿晏眉眼与他颇像,本来有些怀疑,但后来一直没见什么女人出现过,才信了他的话。”卞存安想着当日襁褓中的卓晏,忍不住抹眼泪,“卫所全是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我当晚装腔作势嚎了几声,第二天卓寿抱着孩子出来,便个个向我们贺喜。卓家老人知道此事后,喜不自胜,觉得卫所苦寒不好养孩子,立刻跑来将孩子带到顺天了。阿晏从小备受祖父母宠爱,从没受过什么苦,如今落到这境况,是我和永年对不起他……”
从卞存安那儿听了一番陈年旧事,阿南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驿馆,正遇上康晋鹏将大夫送出门外。
阿南便问:“薛堂主他们情况如何了?”
“薛姑娘伤势轻些,刚刚已经用了药歇下了,薛兄弟倒是刚醒。”康晋鹏指指屋内,面带焦虑。
拙巧阁与阿南其实本有冤仇,不过毕阳辉死后,他们都与朝廷合作,康晋鹏此次又与阿南一起下过地道,因此也化干戈为玉帛了,甚至主动邀请道:“南姑娘,进来一起听听阵内的情形吧。”
薛澄光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
他全身溃烂,烧焦的衣服贴在灼伤的皮肤上,脸上缠满绷带,虽然勉强开口,但声音低弱,几不可辨。
“当时……我与滢光一起入内,越往里面,只觉身体越重。洞窟蜿蜒,有时我们分开太远,彼此呼喝也听不到,只能靠着下意识的判断进行……纵然我们二人自幼心灵相通,一路过去也常有闪失,不过我们算是老江湖了,也能勉强弥补……”
阿南靠在柱子上,揉着手脚旧伤酸麻处,听薛澄光继续讲下去。
“险险通过地道后,尽头是一个高大广阔的石室,里面是五色云母雕琢成的满池莲花,分布于室内,在火折下熠熠生辉,我们一时都看呆了……”薛澄光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显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莲池正中,是一朵巨大的青莲,上面有只云母青鸾展翅欲飞。我们料想阵法中心必定就是这只青鸾,于是便向它而去,谁知没走出几步……”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若不是身受重伤瘫在床上,怕是已经跳将起来:“一阵疾风忽然扑面而来,莲池上方倾泻下大片毒水,比外面所喷的更为可怕,连那些云母莲花都在水中迅速消融。我下意识地向后疾退。可……滢光不知怎么的,仿佛没听到我的声音,不仅没有撤回脚步,反而抬手向着前面扑去,似要投入那片可怖毒水之中……”
他说到这里,喘息越发急促,显然回想当时情形,依旧觉得可怖至极。
“眼看血海扑面而来,我唯有冲过去揪住滢光后背的衣服,将她一把扯回。她也终于醒悟过来,跟我一起奔回洞窟……可,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血海汹涌,前方照影双洞默契已破,漫天毒水将他们笼罩其中。
而他们左支右绌,再也无法同进同出,只能拼着被蚀出一身血肉模糊,勉强逃出阵中,苟全一条性命。
阿南听到这番死里逃生的遭遇,也不由感到惊心。
以薛氏兄妹这样一对当世高手,尚未踏入机关中心便险些丧命,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可以将一池青莲瞬间翻成血海,而且陷入机关的人还毫无任何察觉?
难道说,傅灵焰的阵法机关真的已经达到了这般鬼神莫测的地步?
“不对啊,刚刚我们询问过滢堂主阵中情况,前面都差不多,但她在阵中所见,与你所说的大相径庭。”康晋鹏疑惑的声音传来,他取过手边一张记录,见薛澄光显然已经看不了东西了,便交付于阿南,说,“南姑娘你看,滢堂主说,她看到的明明是雨落莲池,不是血海毒水啊。”
阿南闻言,顿时错愕不已,上前来接过薛澄光手中的卷宗一看,果然,薛滢光所说在上面清清楚楚——
她在出照影双洞后,踏着莲叶向正中心的青鸾而行时,忽觉轻风袭面,一汪碧水如雨帘般从一池青莲中泄下,漫卷起雨雾云烟,将后方的莲花与青鸾笼罩在其中,如同仙境。
洞中火折光芒黯淡,薛滢光心旌摇曳,待要向前再走两步,看清楚情况之时,后背却被哥哥一把抓住,将她拖了回去,大吼:“快跑!”
她尚未回神,便只能随着兄长仓皇逃出。可此时他们心境大有不同,一个急切逃命,一个疑惑不解,因此而乱了配合,导致两人险些命丧洞中。
这大相径庭的描述,令阿南与康晋鹏都是疑惑难解,面面相觑许久无言,根本理不出洞内真实情形。
阿南一路思量着,顺着院廊走回前院所居之处。
屋内点着明亮灯火,门外侍立着韦杭之。
阿南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一脚迈进去,果然看见了朱聿恒端坐于桌前,已经为她备好了晚膳。
阿南洗净了手,毫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坐下,一边抓起块羊肉啃着,一边将刚刚薛澄光那边所见的事情讲了一遍。
“两个一起进去的人,所讲述的内容却好像对不上啊。”阿南啃着羊排,问朱聿恒,“你觉得,谁说得比较可信些呢?”
“就算角度有所不同,但同在阵中,不至于所见的东西会大相径庭。所以这里面的真实情境,能确定的应该是有云母莲池、青鸾和从天而降的水帘。”朱聿恒思忖道,“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薛滢光的可能性大些。”
“嗯……不是我不信世上有那么厉害的水,问题是,若进去一对人,阵法为了防御便把云母石莲融化了,那里面绚丽的景象岂不是即用即抛了?傅灵焰不会这么浪费吧?”
朱聿恒听着她的话,不由笑了:“显然不会。”
既然阵内的详细情形探讨不出,他们便也先撂开了。阿南跟他讲了讲卓晏和卞存安的事情,在烛光下一起把饭吃完。
等盘碟撤去,他取出药酒督促她擦上。
阿南捋起袖子,见右臂的肿胀大有好转,转了转手臂正在感受伤势时,手肘忽然一紧。
是朱聿恒握住了她,将她的衣袖捋了上去,看向她臂弯的伤处。
阿南一怔,想要抽回手,可他握得很紧,低声道:“阿南,让我好好看看你的伤。”
他声音又温柔又低沉,自她耳畔直入胸臆,让她心间忽然绵软下来。
她恍然想,阿琰啊,每次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时,那强硬又执着的力道,总是与此时他的动作,一模一样。
原本一直掌控主动的她,在此时的他面前,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审视自己的伤口——不是示弱,不是服软,只是舍不得看他在要求无法得到满足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而他温暖的掌心覆在了她微凉的手臂伤口上,小心翼翼地贴着,问:“还会痛吗?”
“在阵中被傅准控制住时,确实生不如死,但现在又没什么感觉了。”阿南曲了曲手肘,恨恨道,“傅准这个混蛋,我绝不会饶过他!”
可再一想,傅准那冠冕堂皇的借口,把皇帝和太子都搬出来了,怕是阿琰要帮她去讨债也为难,只能闷闷地“哼”了一声。
朱聿恒的指尖在她旧伤上抚过,却没有发现新的伤口:“是万象吗?他怎么伤到的你?”
“万象只是看不见而已,怎么会连伤口也没有?”阿南盯着自己的手肘又看了几眼,确实连最细小的痕迹都没有找到。
正在思索之际,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中,她呆呆地望着盯着自己的手肘,心下有个极可怕的设想,像是要将她扑头盖脸吞噬。
当时在黑暗中,她是面向傅准的。
就算万象可以准确地攻击她的臂弯,那么她向后的腘弯,他又是如何攻击的呢?
一缕尖利的冷气沿着脊椎渐渐升上来,让她的身体莫名僵直,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