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长江在燕子矶一带的流速与深度、每年的山洪、各河道汇聚的水流、河堤测量的数据……一时齐备。
测算出当年沙洲的面积与水文后,根据当年燕子矶上驻兵的资料,再对照江水流速与沙洲每年的淤积情况,从面前这个已经渐渐显得圆润的沙洲,确定当年出现异象那一点。
江心风大,日头渐高。
阿南见朱聿恒一直在埋头计算,便将他的数据取过来,将他计算出来的数据给验算了一遍。
如此庞大的计算,如此精妙的算法,只要一步出错,便会全盘坍塌。
而她验算也赶不上他的速度,眼看着一叠纸用完,朱聿恒抬手又抓过一叠,不加思索,迅速写就。
等阿南终于将他的计算理顺之后,他才将笔和算筹放下,轻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她。
阿南取过尚且墨迹淋漓的最后一张纸,见上面因为写得太过简略潦草而只能看清东二百一十八丈、南一百七十二丈几个数据。
她略一沉吟,看向沙洲正中心,问:“确定吗?”
朱聿恒朝她点了一下头,这才感觉有些疲惫:“其实与你当初让我计算的西湖放生池差不多,同样都是经受四面水波的冲击,算过一次之后,我对沙洲波泓也算熟悉了,应该不会出错。”
他是棋九步,数算天资独步天下,哪有出错的道理。
回到城内,户部工部临时调集了几个资深账房联合计算,但因为众人都看不懂他的运算逻辑,最终只能帮他验算了数据,其余的计算方法与最终结论,都不敢有任何疑议。
阿南将朱聿恒确定的方位记在心中,道:“是与不是,我去实地看看便知。”
朱聿恒却对这个自己亲手算出来的结果不确定了,他的手按在最后的数字上,对她道:“之前,我也怀疑过天雷无妄之阵在草鞋洲。而圣上虽不许我接近,但曾经多次遣人搜索沙洲,但至今未见任何异常。”
“那些兵卒又不熟悉阵法,再说沙洲滩涂查起来绝非易事,他们一时半会儿能查出个什么来?”阿南用金环将头发紧束,说道,“给我调艘尖底小船,拿一份沙洲地图,趁天色还早,我吃过饭就去。我倒要看看,这明明已经消失的阵法,二十年后还纠缠着你的缘由是什么!”
…… 风雨如晦(1)
一顿饭时间,调集的船只便划到了江边。
阿南跳上船,朝着朱聿恒挥挥手:“我走啦,待会儿就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朱聿恒抓起竹篙,说道,“我算出来的地方,到时候若有调整,自己过去会更有把握些。”
“你是答应过祖父的人,怎么能食言?还是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阿南示意他把竹篙丢给自己,然后用竹篙敲了敲船沿,笑道,“别为难小船啦,它哪载得动咱们两个人?”
朱聿恒站在岸上望着她,抿唇许久,才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她多加小心。
沿长江横渡,她没入了枯黄的芦苇荡,按照之前探索的路线,向着草鞋洲而去。
沙洲外围全是河沙,中心部分却大都是河泥淤积,芦苇盘根错节,只有几条蜿蜒水道可供小船勉强通行。
等稍近中心,便发现沙洲中心一片平坦,多年来水草与芦苇腐烂其中,水浸日晒,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青黑沼泽。
她的小船虽然尖底灵活,可在这样的沼泽之上,也只有搁浅的份,而中心一片沼泽,人又无法在上面行走。
幸好之前探路的士兵们已提过中心沼泽,因此阿南早已带好水上板。
她将水上板取下,丢向沼泽,轻身跃立其上。
所谓水上板,便是当初江白涟用以在水上弄潮的木板,在水上和沼泽淤泥之上都能提供托举之力,使得上面的人不至于沉没。
抓起竹枝,她轻点沼泽借力,向前滑去。
木板带着阿南在沼泽上缓缓向前移动,便如一艘简易的小船般,驶向朱聿恒计算的地方。
然而,尚未滑出多远,她便发现了不妥之处。
远未到当初出现赤龙之处,沼泽上赫然便出现了无数气泡。水波层层荡漾,交错分岔,在沼泽上互相干扰,形成了一道道交叉的圆弧形,仿佛同时绽开了成千上万朵黑沉沉的青莲。
那是沼泽中冒出的瘴疠之气推动水波构成的,想来是被她的动静所惊扰,一朵朵青莲水波又大又急。
水上板在它们的推动下,根本无法维持平衡,而青莲又仿佛在抗拒外人进入,就算阿南尽力点着竹枝向着中间划去,可因为青莲推斥的力量太大,进一步退两步,始终被屏蔽在沼泽的外层范围,进入不了中心。
明明面前一片平缓水面,似乎毫无障碍,可就是渡不过去,难怪进入这里的军队回去后都只说一无所见。
阿南凭着自己的精妙身法,在繁乱青莲中勉强稳住平衡,但也在青莲波纹的推移下,一直在外围打转。
眼看离朱聿恒算出的赤龙之地越来越远,离自己搁浅的船反倒越来越近,阿南一时气恼,狠狠一划水上板,就要压过那些青莲,向着目的地强行冲过去。
谁知刚进入几步之地,只见眼前光芒闪动,耀眼刺目,原来是波纹乱跳,冲击着她的水上板左旋右转,迷乱无序,朵朵青莲又反射着日光,在她的周围闪烁不定,乱旋之间,万千朵莲花迷了她的眼睛,竟完全分不清前后左右。
而她脚下的木板又被冒出的气泡带动,不断偏离她想要的方向,一时之间,她竟在这片沼泽之上转晕了头,整个人眼前发花,昏沉欲呕,差点跌下沼泽去。
心知不妙,她立即迷途知返,回头向着自己的小船急速射出流光。
勾住船头,她的竹篙在水面急点,迅速逃离这片可怖水面。
等候在沙洲外的人,眼见她从芦苇丛中仓促撤出,都赶紧围上来。
日头西斜,阿南浑身泥浆,将竹篙丢给他们,勉强跃上大船甲板后,便疲惫地靠坐在了船舱。
看情形不对,廖素亭忙帮她送上热茶,打量她的模样,问:“南姑娘,里面情形如何?”
“不行,这边的水波迷人眼目,无论如何追寻都会偏离路线,到不了目的地。”阿南身上又湿又冷,灌了两口热茶又吃了几个点心,抬头一看周围,问:“殿下呢?”
“你进去不久,圣上便遣人过来了,殿下如今去宫中了。”
阿南点头沉默,无论如何,希望阿琰能进展顺利吧,也希望……他的际遇能好一些,不至于如他们曾设想的那般,人生惨淡。
朱聿恒正在宫中,将皇帝布置的一众事宜处理妥当。
皇帝自榆木川受伤后,一直在宫中安歇,以候□□顺陵大祭。